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未升起,九游就抽抽腿瞬间被汹涌的尿意憋醒。
他匆匆拉了泡尿后爬上纸箱边缘正想跳下去看看迟修远的情况,却听到冷风挤压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贴在窗外似乎在往里望。
当黑影紧压在窗户上,窗户立马发出不堪折磨的嘎吱声,阵阵阴风随之往窗缝里灌,隐约能听到呜呜呜的声音。
九游的脑海里自动播放某个诡异的场景,惊惧到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个激灵蹦到迟修远脸上,团起身子瑟瑟发抖:【啊啊啊!什么鬼!】
迟修远昨夜没睡好,罕见地没早起做事,而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一被九游闷住口鼻差点没缓过气。
他迅速坐起来,啧一声,揉揉惺忪的眼睛,突然对上窗外那张挤到快变形的、皱巴巴的老脸:“……”
捞起九游,他边抚摸,边走过去拉开窗,就见许老师猛地后退两步,又慢吞吞地挪回来。
他看见抖如筛糠的九游,理不直气也壮地倒打一耙:“这是你养的宠物?怎么这么胆小?”
九游听到这话马上抬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个鬼影是许老师,心里大松口气的同时,谴责地望向许老师:还不是你大清早扒在窗户偷窥!
许老师注意到九游愤怒的小眼神,被抓包的窘迫心理瞬间消失,曲食指推一把眼镜,微低头细细观察九游肉乎乎的小身板。
他乐呵了:“哟!小小一只,脾气还挺大。”
说着他笑眯眯地抬眼,对上迟修远古怪的目光,眉梢一跳,心道臭崽子,也不给个面子笑一下,顿时微敛嘴角,沉默几秒,状似不经意地起个话题:“这是什么品种的老鼠?”
你才老鼠!
迟修远还没回答,九游作为当事仓鼠就炸毛了。
从刚才起,他对许老师的好印象就一直在减退,听到这问话更是降了一个台阶。
但念及尊重长者,他还是憋着气,鼓起腮帮子在迟修远的手心背过身,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眼不见心不烦的郁闷心态。
迟修远的视线在九游深垂的脑袋上晃几秒,微妙地看一眼忽然跑来胡言乱语的许老师,没立马回答,而是撸起碎发,熟练地把修理好的器械搬出来放在门外:“这些是处理好的,还有一些需要点时间。”
许老师见迟修远搬完东西又打着哈欠退回房内,像是忽然回神一样,弯腰检查器械,边检查边嘟囔:“对,我就是来看看你的进度怎么样了。”
眯眼检查完提出几点建议,他才矜持地微微点头,总结道:“做得不错。”
接着他颔首,招手把不远处扒拉着墙角偷听的林小远叫出来:“小心点搬到我房间,对了,你的课业做完没有?做完也拿来给我检查。”
林小远乖乖地搬起东西,听到许老师催作业,心里哀嚎一声,很后悔自己上完厕所没忍住好奇心偷听。
但许老师的威严太深,他没敢辩驳,只是摸摸手下结构精巧的器械,幽怨地看一眼迟修远,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迟哥这个可怕的对照组。
他想着深深叹口气,垂头丧气地走了。
九游抱迟修远的手指,歪头看着许老师和林小远糊糊的身影,探爪子挠挠背,想起孙悟空也是三更半夜去找的菩提祖师,心说难道这就是隐世高手的怪癖,喜欢凌晨上门教学?
这么看来他误会许老师啦?人家总不能是故意来偷窥的吧!
如此想着九游羞赧地转回身,伸长脑袋,对许老师的好奇心又重新爬上心头,就听许老师对着林小远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哼一声。
小老头朝迟修远随意地摆摆手示意没其他事了,优雅地转身迈步。
九游望着许老师的背影,回头瞅迟修远,满眼都是“这就结束啦?”的茫然。
而迟修远此刻并没注意到九游呆愣到有些滑稽的小表情。
他望向许老师投射到地上被拉得长长却难掩佝偻的影子,注视良久,恍惚间意识到这位严师在不知不觉间已透露出垂垂老矣的姿态,下意识地收起倚在门边的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秒,也许是一瞬间,他突然捏紧门把手,扬声:“这是虎纹金丝熊。”
见许老师脚步一顿,他将九游放入口袋,双手插兜,迈着长腿追上去,与许老师并肩而行,挺拔的长影在某个瞬间与稍矮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他放在兜里的手指越敲越快,视线划过缓慢又沉稳迈步的许老师,还是没伸手去扶,而是微微低头继续科普道:“就是仓鼠的一种,和老鼠不是一个东西,没病菌,很干净。”
九游瘫坐在口袋里,闻言点头如蒜,没错,是虎纹金丝熊,仓鼠啊!不是老鼠!
许老师听到回答噢一声,强行挺拔的背又慢慢放松弯回去,在迟修远的相伴下沉默地走回房间,一进房门腰板突然又直起来,转身驱赶迟修远:“行了,干你的活去,老头子我休息一会。”
话音刚落,他就见迟修远果断地迈开腿往回走,似乎急匆匆地要去实验自己刚教的细节,头都不带回的。
很快一阵凉风吹过,他一哆嗦裹紧衣服,赶紧关上门,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雷厉风行的身影,摇头嘀咕一句臭小子,然后开窗往趴在斜对面窗内偷窥的林小远喊:“整天在那八卦都修完了吗?小兔崽子!”
林小远一哆嗦,立马把窗帘扯紧,装作没听见。
九游听到动静往身后扭头,想看看怎么个事,却见迟修远很快关上房门把自己往窝里一放,又开始敲敲打打,有些百无聊赖地侧躺在毛巾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瓜子。
迟修远这一忙活就忙活到傍晚,九游已经睡过一觉,精神奕奕地蹲在旁边看着他,见他停工才爬过去,歪头蹭蹭他的手:【迟崽该吃饭咯!】
中午看迟修远实在太专注于修筑器械,他没忍心打断,只是默默把剩下那半玉米推过去,看着迟修远三两口吃完,但晚餐就不能再这么随意了。
他可不想再看着迟修远又痛到面容恍惚。
迟修远倒在椅背上,垂眸看着灯光下可可爱爱的九游,对上那双明亮关切的豆豆眼,搭在桌上的食指无意识地轻跳一下,心下微暖,打住了晚点再敷衍两口的心,站起来,捧着小毛团走向客厅。
“迟哥?!”林小远的座位面朝外最先看见迟修远,震惊地跳起来,视线在迟修远和九游身上来回晃动,“你饿了?我给你拿碗筷!”
他说着撒丫跑向厨房,出来时手上端着一大一小两套碗筷,自认十分有眼力见地对迟修远挤眉弄眼。
迟修远拉开椅子道谢后坐下,将九游的主食放在儿童餐具里,就见九游对着一桌子菜耸着鼻子舔嘴巴,伸爪子直指一个盘子:【好香啊!可惜我吃不了。迟崽多吃点啊!那个清蒸鱼一看就鲜!】
他说着爬出餐具,蹲在迟修远旁边盯着那只握筷子的手。
许老师胃口不太好,早吃完了坐在旁边休息,看到九游眼巴巴望着迟修远的样子,难得调侃两句:“嘴馋了?不愧是个小胖子!能吃是福哇!”
九游闻言瞬间耷拉毛脸,透过一桌菜远远对着许老师噗噜噜,心里骂骂咧咧:【你才是小胖子!你全家都是胖子!还有!我!没!有!嘴!馋!】
迟修远吃完一块炒豆腐,筷子正要探向水煮西兰花,见此嘴角一抽,按住跳脚的九游,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转向自己觉得腥味十足的鱼,夹了一筷子囫囵吞下,然后把九游放回餐具旁。
九游被塞一颗饱满的生大米,瞬间安静了。
见许老师趁机背着手溜溜哒哒离开,他才哼一声抱着大米啃起来,时不时抬爪子指挥迟修远换着菜吃。
虽然吃不了大餐,但配着香气嚼谷物也吃得津津有味,许久后他打了个饱嗝:【爽!】
而迟修远则捂着第一次吃撑的肚子,压抑呕吐的欲望,直挺挺地站起身带九游回房。
半小时后,他把享受完马杀鸡、沉沉打呼的九游轻轻放回窝里,盖上被子,才匆匆跑向洗手间关上门,再也忍不住反胃将食物通通吐出来。
吐完他处理干净洗手间,冲个澡,将剩下的器械拿出来修补,直到半夜才全修完放到一边,按按抽痛的胃部,倒出几颗药片吞下,疲惫入睡。
前晚本就没睡好,昨晚还折腾更久,迟修远第二天自然又是挂着沉重的黑眼圈起的床,神情倦怠且起床气满满。
九游全然没有折磨了迟修远一晚上的自觉,迎着朝阳咧嘴露出治愈系笑容:【早呀迟崽!又是美好的一天呐!】
迟修远对上他亮晶晶的豆豆眼,再多的起床气都散了个干净,抬手狂搓九游的鼠头,走向洗手间洗漱。
这天开始,他又过起了一段早上锻炼身子、巩固知识,晚上修补器械的安稳日子,倒没再去黑市打比赛,赶在第十五天把剩最后一个修补步骤的重器械全交给许老师。
许老师收到东西正要检查就注意到迟修远意外柔和的眼神。
他目光一顿,瞟向迟修远轻轻抚摸九游的手,忽然喊住迟修远:“我看你学得差不多了!再多的本事也没有,今天就教你最后一课吧。择日不如撞日。”
迟修远闻言一呆,没想到一直推脱的许老师忽然愿意教他最后一点东西,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却见许老师已经不耐烦地扭头瞪眼,恨铁不成钢似的埋怨:“要是别人一听我要教课都恨不得巴巴凑上来,你这崽子怎么回事!还不赶紧的!”
迟修远立马回神,帮许老师准备好工具,静待吩咐。
许老师掏出压箱底的器械,边操作着边解释,时不时向迟修远提问,引导迟修远思考,偶尔还让迟修远上手试着修补。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修筑重器械的关键步骤放在最后教吗?”许老师搞到一半突然发问。
迟修远正递着工具观摩,闻言试探道:“因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九游悄咪咪地勾着布料冒出脑袋,两只耳朵被口袋盖压得微微耷拉,眨巴豆豆眼,也很好奇,为啥啊?
“废话。”许老师翻个白眼,继续捣鼓,“我不是说过吗?机械师学习到一定程度,手下创作出来的器械就不只是个作品。”
“给我。”他拿过迟修远手里的工具,结束最后一处修补,见器械表面泛起一层古朴的光,原本锐利的目光变得悠长深远,“机械师的心态往往决定了器械的用处,战斗和复仇,自保与守护,都是选择。当你面临抉择的时候,必须三思而后行。”
如果一个优秀的机械师造器时一直保持着仇恨与毁灭的心态,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毁了自己。
他之前只教迟修远一些无法致命的轻器械完整造法,重器械却有所保留,就是为了给迟修远留一条退路。
因为他不想让这崽子为那群混账弄脏手,并在未来的某天为此感到后悔。
而现在他发现这崽子忽然懂得收敛锋芒,沉稳许多,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是好事,所以也不藏着掖着了。
这崽子不是池中物,早晚要飞远的。
九游听到许老师的话连连点头,觉得许老师的形象突然又高大起来,在心里感慨:抛开那张嘴不谈,从某种角度来说,许老师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
许老师不知道对自己鼻子不是闭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仓鼠因为这番话突然对他改观了,敲敲背扶腰站起来:“哎呀老了。”
一旁的迟修远想起这几年许老师教自己修补器械时严肃苛责的态度,眼神一暗,捏紧拳。
他明白许老师在开导他。
只是这些年远一步步走来,他更明白对他而言,仅仅自保还远远不够,那些人不会放过他,他也无法从仇恨中抽身,除非一方覆灭。
“你和你母亲很像。”许老师见迟修远陷入沉思,摇头略嫌弃道,“都倔。”
他说着摆摆手:“你那些器械我会修完最后一处挂出去,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去吧。”
迟修远闻言迟疑地看许老师一眼。
许老师按揉脖子,缓缓地伸个懒腰,才看过去:“怎么,不是连行李都收好了吗?纠结半个月还没纠结完啊?”
迟修远被戳中心事,嚅嗫嘴巴,想说不急,可不得不承认在看完母亲寄来的信后,他的神思就已经飘向遥远的首都星,就连修补器械的效率也降低许多,不然以他的能力要修补这些器械,完全不用等半个月,七八天足矣。
迟修远沉默许久,忽然深深弯腰对许老师鞠了一躬:“谢谢您,您的恩德我会记一辈子。”
因为前路迷茫,他没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但他知道,除了母亲留下的院宅,这座青少所就是他第二个避风港。
若有机会,他定会带着九游重回旧地,再续师生、兄弟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