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五更天时,在这春夜里,阴沉的异象才终于化作了连绵细雨,它或急切或温柔,坠于云雾间,落于菩提树下,待到天边泛起微光,檐角垂落的雨线,便跌入了缠绵的雾气里,似暗香般袅袅浮动。
于是焚心所带来的痛楚,皆被此悄无声息的化去。
禅室寂静了一夜,窗台边的身影依旧相对而坐,一个似佛闭目禅定,一个却似雨中落叶,摇摇欲坠。
清风吹拂进来时,什迦还不待睁眼,忽然就觉得肩前一沉,有什么东西柔软的落了下来。
他怔忡了刹那,长睫一动便缓慢的睁开了眼,只见江席玉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周身萦绕着功德入体后所现的出淡淡佛光,他双眸紧闭,眉间紧锁着,仿佛缠着化不开的愁丝。
什迦垂眸,静静的望着江席玉,身形一动不动。
此刻,他清晰的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的呼吸,还有所贴之处的温度。
反噬与天惩,让他的金身与法力在长夜散去,却又赐予了他凡人的五感与温暖。
近在咫尺的距离,清冷的寺香与幽香交织浸染,片刻后,那抹幽香远离,怀中的身躯无力滑落。
什迦微抬了抬手臂,把他拢入怀中。
江席玉的脖颈轻折,便顺着什迦的力道,将头深埋在了他的颈间。
什迦知道江席玉每次吸取完功德,都会陷入沉睡,毕竟沉睡后,会更易于功德游走他的四肢百骸,与之洗髓相融。
只不过上次在潮汐岭,他之所以没有睡去,只是因为那处妖物众多,而自己又与凡人无异,所以他才会为了他的安危,强忍着。
如今身处慈悲寺,并无妖邪敢入。
他自然也无需强撑,才会这般毫无防备的倒在了自己身上。
什迦掌中的持珠滑入腕间,他伸手去抓江席玉的手,很轻的拂开他的衣袖,为他把了下脉。
可在触及到江席玉滚烫的皮肤时,什迦却怔了下。
他的功德近乎充盈了江席玉全身,加上江席玉本身的体温就比常人要高,所以他经脉与血液中,便好似有熔岩流动。
这样的温度,什迦冰凉的指腹不过停留片刻,就无端变得温热起来。
什迦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见江席玉除了体温高一些,并没有其他异状,才收回了手。
却在收手时,目光触及到了江席玉眉眼间的愁。
什迦落在他腕间的手顿了顷,少顷,他才敛眸,纤长的手指微蜷,然后就鬼使神差的朝着江席玉的眉眼靠近,想为他化去那缕愁丝。
忽然,古刹的钟声响起,荡漾开来惊落了菩提,落叶随清风而入,飘落在禅室的窗台。
江席玉的眉头莫名松了松,面容恬静,而停留在他面上的阴影,也终于散去。
什迦挪开视线,目光在那偶然飘落的菩提叶上顿住少顷,然后又平静的望向了窗外,不知道再看什么。
……
与此同时,妖界。
妖皇殿内香气缭绕,纱幔重重。
忽然,一道压抑的闷吟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那声音很轻又很难抑,就像是石子投入死水中,顷刻间又没了痕迹。
可即便声音再短,也依旧掩饰不了那嗓音中含着的颤抖与痛苦之意。
受到天惩的月迦,显然没有什迦那般的平静了。
他所受的烈火焚心之痛,是什迦的三倍,只因恶念由他所造,不管他如何抵抗,这样的痛苦都无处可解,心口就硬生生的被烈火烧灼、折磨了一夜,直到天明,那股残留的痛意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月迦猛地捂住心口吐出鲜血,随后整个人就控制不住的从玉台上滚落跌下,云雾般层层叠叠的轻纱,也沾染了他所落下的血迹,像是彼岸花开,红的妖异又靡艳。
莲花台上的雨幕戛然而止,月迦趴在台沿,衣衫被冷汗浸湿,身躯也因痛苦是止不住的颤栗。他的长发随着颤抖的肩头垂下,有些黏在脸侧,有些又如绸缎般滑入池中,水面随之倒映出他苍白的面容,抬眸时眼眶猩红,红瞳犹如盛满了鲜血。
心口仿佛业火灼烧,月迦的手死死抓着台沿,指节痉挛着,他闭了闭眼,当即咽下了喉间涌上的腥甜。
这天惩来得猝不及防。
月迦算计所有,却独独没有想到,天道竟然会出手干涉。
不过,什迦都会因功德入体而遭受反噬,他早就该想到的,在人间,这一切都是天道为了制衡。
月迦是极力隐忍,才度过了这漫长折磨的一夜。
而外间的妖侍,在听到他再也抑制不住的那声痛吟后,避免他出什么事,连忙出声询问:“妖后殿下,您还好吗?”
月迦早已说不出话来,他随意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便作势要起来。
可尝试多次无果,他又开始痛恨这具无用的凡人之躯。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妖侍,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便擅自打开殿门走了进来。
外间的日光随着他一起进入。
在撩开垂落的纱幔后,光影将月迦那张苍白的脸,照得血色全无,煞白如纸。
妖侍在看到莲花池上的狼狈场景后,眼睛也猛地瞪大了。
只见那一向圣洁如观音的妖后殿下,此刻竟跌落在地,身上还沾着血迹,最令人畏惧的,是他抬头时,那双诡异的红眸,仿佛里面正凝着血,且那种血色不断蔓延,像是要完全占据他的瞳孔。
明明面相似菩萨般慈悲,可眼前此景,却又如神像坍塌,变作了地狱罗刹,让人无端的惊惧慌乱。
妖侍下意识地退后两步,随后愣在原地。
她不明白妖后一个凡人,怎么会露出此等恐怖的样子。
她想跑,可脚却又像扎根在了此处,不得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