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的事情,既然陈婉君已经说了明话,陆羽鸿就没有了任何挂碍。他以资金紧张为由,拒绝了北斗的合作。北斗的项目,暂时搁置了。
陈婉君听说了项目搁置的消息,她反而觉得心安了不少,便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自己病理状态的研究中。白止桦心中总有千千情结,他正好借着跟陈婉君讨论《迁星录》的由头,三天两头往书院跑,以求哪一天出门时能够正巧碰上夏侯茶。那么他就会又多一次见她的机会。
这天,白止桦上完了学校的课之后,步履匆匆,心已悄然飞向了南山书院。刚入门槛,一缕悠扬琴声悄然入耳。
循音而去,经中庭茶寮,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目光掠过那半开的帷幔,悄然一瞥,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只见茶寮内,一人一琴,相对而坐;一正一反,恰似阴阳;一男一女,正在上课。而那教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被自己误诊的嵇淑夜!白止桦见他对比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容貌依旧,穿着依旧,除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的出奇。
嵇淑夜指尖轻拨,琴音顿起,白止桦非常熟悉这种感觉,是陈婉君的叫醒铃声给他的感觉。他与陈婉君早就相识!这是白止桦看见嵇淑夜之后的第一感觉。他是为了夏侯茶才留在这里教琴!这是白止桦的第六感。
他对嵇淑夜此人,瞬间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敌意,如同秋风中骤起的寒流,让人猝不及防。这份情绪复杂而微妙,混杂着慌张、不友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嫉妒。他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梦中人的?在这三年里,他与她是否已经有过交集?他是靠什么维持他的精神状态的稳定的?难道是靠亲近夏侯茶吗?白止桦回忆那天武馆重逢,白茶甚至不愿正脸看他。那对嵇淑夜呢?嵇淑夜曾经在治疗中,不止一次的提及梦中人死在他怀里很多次,他们一定是有过故事的。但这故事,是茶和嵇淑夜的故事,不是跟他白止桦的!难道他跟茶的缘分真的在二十年前已经结束?不!不!不可能的!他不要!他不允许!
白止桦的思绪越来越混乱,他试图控制,却发现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嫉妒之感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心潮翻涌。此刻,他就好像被钱塘江的潮水完全吞噬。潮水汹涌澎湃,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紧紧裹挟,每一个浪尖都似乎要将他彻底淹没。这是他自己的庞大的不受控制的欲望,是对白茶深埋了二十年求而不得的欲望。在这无边的欲潮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需拼尽全力,却仍难逃那窒息般的悔恨。
三年前!三年前如果自己没有误诊,如果他能够像现在治疗陈婉君这样,对嵇淑夜的精神领域抽丝剥茧,如果他能够像嵇淑夜那般执着的肯定梦中人一定存在,那么,可能三年前他就已经与白茶重逢。痛失三年,全怪自己!此刻的白止桦,就像是被命运之手紧紧扼住了咽喉,所有的挣扎与抗拒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悔恨、惋惜、伤痛、妒忌、失败!他的人生似乎永远无法逃离着这些欲念的恶魔,它们循环往复的占据着白止桦的内心,无止无休!
“白医生……白医生……白止桦!”
陈婉君一声声的呼唤逐渐清晰明朗,白止桦终是从自己的梦魇中被人拉出。只见陈婉君从纱幔后头探出半个脑袋,邀请他走入茶寮。
嵇淑夜已经不太记得白止桦。他只是依稀感觉到这个人似曾相识。等陈婉君介绍完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来三年前的往事。但此刻对于嵇淑夜来说,白医生不过是当年他看的众多医生中,非常普通的一位。那时候的他,几乎是跑遍了所有的精神科,见过大大小小很多有名的精神科医生。所有医生都给出了一致的诊断结果,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手里的画像,和他所描述的那个梦中人,是真实存在的。
嵇淑夜友好的欠了欠身,向白止桦打了招呼。白止桦看见两人琴桌的中央,摆着一本古老的破书。他猜测这是一本古琴谱,因为摊开的那页他从头到尾只认识四个字:孤馆遇神,然后就是各种古怪的类似文字的符号,是他完全认不出来的东西。
嵇淑夜看见白止桦的眼神落在那本书上,他连忙把书合上,放进了自己的琴囊里。此时,陈婉君对嵇淑夜说到:“淑夜,你以前好像说过你睡觉不好,你可以让白医生看看,他很内行的。”
嵇淑夜闻言,似乎并不想接话,他抱起桌子上的琴,缓缓将琴放入琴囊,说到:“我早好透了。走了哈,你们慢慢聊。”
“诶,淑夜,等下,你不是说要把琴谱借给我看的么?”
“你这不是有客人么!”
“白医生没关系啦!就是他在跟我研究《迁星录》。”
“不要啦~下次再说!”
嵇淑夜说完,就背着琴走了。
但是嵇淑夜一只脚尚悬于茶寮门槛之上,“白止桦”三个字,却如万钧巨石劈头而来,猛然砸落在他的心间,敲碎了他与夏侯茶初遇的瞬间。
白止桦!
夏侯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顷刻间爆发出来,震响嵇淑夜的世界地动山摇:“白止桦!我恨你!我永远恨你!”
一瞬间,嵇淑夜仿佛被雷劈中了。他感受着自己起伏的心跳和掌心逐渐燃起的温度。这个人!原来就是夏侯茶心里一直难忘的人么?!他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此时的白止桦,在嵇淑夜的眼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如果说,刚才他给人以一种亲切、和蔼的好医生形象,那么此刻他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玩弄她人情感的渣男。
嵇淑夜此时当然是误会了。他不会知道夏侯茶跟白止桦之间的过往,在他的想当然里头,要让一个功夫了得、性格豪爽的女强人去恨这样一个普通男人,那只能是因为男女之情。他又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年龄合适,职业合适,身材样貌也一样统统都合适!比他合适!
稍后,他冷静了下来。不是应该首先确认当日夏侯茶口中的“baizhihua”是不是眼前这个白止桦吗?于是他放下琴,对陈婉君说:“刚你说白医生看失眠很好,我能不能先留个联系方式?”
陈婉君笑着看了一下白止桦,白止桦对嵇淑夜态度180度大转弯虽是心生疑虑,但他此刻想接近嵇淑夜的欲望并不亚于嵇淑夜之于他。两人看似愉快,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就在这个时候,书院来了一位陈婉君特别不想见的客人,来人正是几个月之前,推荐她申报体验馆项目的老王。陈婉君不得不起身,作别白止桦和嵇淑夜,然后将王骆冰引向自己的书房。
“老王你稀客呀!”陈婉君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书房的门。王骆冰带着尴尬的笑容,摇了摇头,走到圆桌边坐下,随后对陈婉君说到:“我是没脸来见你。”
陈婉君关上书房的门,突然沉下脸色,肃然问到:“你把项目书递给过多少人?”
“我又不是第一天坐这个位置。我能不知道规矩!”
“我是有多信任你!我什么都给了你!”
“过去的事情,算了吧?嗯?我也是身不由己。”
“那你今天干嘛来了?不会又是身不由己吧?”
“我来主动请罪的嘛!”
陈婉君冷笑一声,从一旁的餐边柜里拿出一只小茶杯,淋上热水,烫了起来。王骆冰继续说到:
“我在你这里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大家都是直来直往的人。事情是这样的,北斗找不到做事的人,现在项目等于是做不下去了。领导让我找你,看看能不能接手。毕竟那块场地当初上报到市里,就是这个方案。现在上报的方案做不下去,我们的责任很大的。”
陈婉君心里又是一声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把烫好的茶杯递到王骆冰面前,起身为他斟茶。
“我听说你那位领导喜欢喝龙井,前阵子茶研所的朋友送了我一些本地明前茶,说是今年改良过的新品种,改日邀请他来我这里鉴赏鉴赏。”
“这恐怕不方便吧!”王骆冰面带难色。
“喝茶不方便,还是项目不方便,你自己选。”
说完,陈婉君便起身送客,不再多言。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日傍晚,老王就带着他领导陈彬匆匆前来。陈婉君在书院前厅招待了他们。
喝茶,聊天,谈古论今。两位陈先生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什么都聊到了,就是闭口不谈项目。王骆冰坐在自己领导旁边,也不敢多言。他不知陈婉君是何用意,他也不懂他那个领导,他只觉得坐立不安,这一桌茶,喝得他背后直冒冷汗。末了,两人互加了好友,陈婉君微笑送走了客人。这时候已经到了饭点,陈婉君在送走他俩之后,她就立即给齐墨和陆羽鸿发了消息:【七点,春风楼,要事相商。】——陈婉君
春风楼包厢内,三人散落而坐。陈婉君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陆羽鸿就立刻表了态:
“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等我们做的差不多了,再找个人把我们卖了!”
陈婉君摇了摇头,说到:“经此一役,他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没人再敢接这个项目。不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找上门来。”
“你意思还是想做?”陆羽鸿问到。
“我看大家的意思,这项目少了谁都搞不起来,我说了不算。”陈婉君一边说,眼角余光一边往齐墨身上扫去。
此间,齐墨一直沉默不语,只管吃菜。陆羽鸿知道陈婉君是可做可不做,但只要齐墨愿意继续投入,陈婉君看在他的面子上,就一定会跟,那么他也就没有了选择权。于是,他在齐墨夹菜的时候,转了一下转盘,等齐墨抬起头的时候,向他抛了个眼色:
“齐墨,你觉得呢?”
齐墨又换了个盘子,继续夹菜。其实这种问题在齐墨看起来,根本就不需要讨论。他继续沉默吃饭。陆羽鸿气的歪鼻子瞪眼,他给陈婉君使了个眼色,陈婉君又开口到:
“齐墨,大家问你意思。”
这时候,齐墨才放下筷子,他转过脸来,笑嘻嘻的看着陈婉君,然后说:“我听你的。”
这是齐墨第一次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不着调。陈婉君瞥了一眼当时正错愕万分的陆羽鸿,朝他尴尬一笑。
“……”
陆羽鸿面对陈婉君尴尬的笑容,他只能低头扶额。他的手在他的脑门上来回摩挲,他真的不愿意此刻抬头看见那俩人这种状态。他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陈婉君怎么那么大魅力呀,齐墨认识她才几天呀!要知道当年大家都以为齐墨喜欢男人,就是因为他从来对女人都是无感的。
陆羽鸿在一旁低头叹着大气,陈婉君的神情却愈发严肃。因为在陈婉君看来,越是责任大的时候,她越不可以轻举妄动。这个项目被北斗搅合得满城风雨,再加上齐墨的参与,业界大佬都在观望。现在明显已经知道这个项目背后插足的人很多,但是至于多到什么程度,牵扯到多少层级关系,牵涉到多少第三方机构,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心里是非常没底的。如果说,齐墨像上次那样,斩钉截铁的来一句“不做”,那陈婉君反而轻松了。但谁能想到这货来了一句“我听你的”。这让陆羽鸿怎么想?陆羽鸿是她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她是不可能带着陆羽鸿跳火坑的。实际上,刚才陆羽鸿字里行间已经表了态,但是凭陈婉君对陆羽鸿的了解,现在只要她决定跟,陆羽鸿就一定会跟。他就是这样一个讲义气的人。明明是三方的合作,决定权因为齐墨的四个字,突然就到了陈婉君一个人的手上,试问,她怎么能不慎重?陈婉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胃口,她放下筷子,面色凝重的说到:
“你俩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情,……再议吧。”
说完她就起身要走,齐墨见状,忙放下了筷子拉住了她的衣袖,说到:“等下,我跟你一起走。我没开车,你送下我。”
陆羽鸿懵在那里,他被齐墨的举动完全震慑住了。以他对齐墨的认知,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心目中的神,那个与异性基本绝缘的社交冷雕像,会对一个女人说出这种话,会像个孩子一样去拉人家的衣袖,会要求一个女人送他回家。他以前怎么就不敢这样去拉陈婉君的衣袖呢?他以前怎么就想不到赖着她让她送自己回家呢?现在是他心目中的男神爱上了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看着二人离去,找服务员又要了一壶酒。他知道一切结束了,在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就是个笑话。”
他突然说出这五个字,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同时落肚的还有他曾经对自己和陈婉君的某种憧憬。君子惜物,取之有度。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再跨过那道界限了,他只能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