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中河中路,可见一条南宋御街,是杭州复刻了南宋历史建筑特色而修建的老牌旅游胜地。要说有多值得一逛,其实也没有。但是这条御街旁四通八达的小巷子反倒是真的值得一去。
宋朝南渡之后,打破了杭州原先坊市各自为营的封闭格局,形成了以坊为名、街巷为中心,住宅商铺交错的新型鱼骨式聚合居住形式。如果说,御街是南宋都城的中轴线和繁华所在,那么皇城根下的这廿三坊巷,当之无愧成为了人间烟火和市井风情的聚集地。
廿三坊巷之名,多源于宋、明两朝,自鼓楼往西逛去,不起眼的一道瓦墙、一口古井,就像散落下来的历史碎片,能拼拾起这座城市的古老记忆,每一条坊巷里,都能寻到一段故事。
春燕斋坐落于鼓楼西北方向,是这片坊巷的源头,也是这里的招牌店铺。铺子因老板自己的名字而得,主营古法纸品。自春燕斋北门再往北侧望去,有一条非常不起眼的小巷子,叫做高士坊巷。
高士坊巷被打造成了一条非物质文化遗产主题巷子,有各式各样的非遗传承人自己开的小作坊,他们有着古朴的生活方式,有着独特的爱好品味,有着千年文化技艺的积淀。反正文人墨客、能工巧匠多了之后,整条巷子的气质就被他们带了起来。而这条巷子,由于其极其窄小的入口,往往被游人忽视,只有那些专程慕名前来的人,才能找到。大着胆子往里走,与御街的喧闹不同,巷子很安静,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安静,是那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此刻,日落余辉,洒在高士坊巷的青石板上,泛起层层银色光辉,也洒在一双栗色男士皮鞋之上,似踏金光而来。陆羽鸿今天下午理了一个靓靓的发型,身着一件黑色锦缎暗绣风衣,内搭灰色毛衣及栗色长裤,走进巷子里一间中式会馆,上挂牌匾【寻秘八十六】。他直接走到二楼,进了馆长办公室。
只见办公桌前,陈婉君正在吃泡面。
“你这会儿吃什么泡面?”
“今天接待了一批省里领导,中午没顾上。”
“那你晚饭还吃得下吗?”
“这碗面就当晚饭了吧。”
“但是今天是你生日啊!我在湖滨二十八订了位置。”
“那……他生日也快到了……”
陈婉君说完,就把泡面移开了,她突然就没了胃口。为了逃离心中纷扰,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过了桌子上的一个快递文件封。这份快递早上就到了,她还没来得及拆。但是,当她从里面拿出了那份文件之后,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细微的震动似乎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为之轻颤。
目光停滞,她的思绪,不可遏止的闪回到五年前冬天的那个清晨……
陈婉君从书院醒来,她的身上穿着陆羽鸿送给她的大衣,手上戴着陆羽鸿送给她的戒指。她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完了年。她努力回忆,记忆却一片空白,最后停留在她和陆羽鸿一起完成《愿与君安》的那天下午。她可追溯的最后一个记忆片段是陆羽鸿送她离开时脸上的微笑。
她召唤小墨墨,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是小墨墨不在了。她手机里的智能AI,又变成了原本手机里自带的那个。她再登录云端找大墨墨,大墨墨也不在了。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想要寻找齐墨两个字,但是怎么翻都翻不到了。
她连滚带爬的逃出书院,看见自己的车停在院子里,上面满是积雪。陈婉君心急如焚,双手颤抖着反复扭动钥匙,引擎在几次不甘的尝试后,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有力的轰鸣,车轮卷起层层雪花,如同挣脱束缚的野马,疾驰而至钱江府。进门瞬间,她顿觉五雷轰顶。
房子里冰冷的要死,就跟那年除夕一模一样。陈婉君打开控制面板呼唤墨墨,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她不甘心地对着空旷的房间呼喊:
“齐墨——”
声音在四壁间回荡,却未能唤醒任何一件沉睡的智能家电,它们如同被冬日的严寒冻僵了一般,静默无声。
陈婉君进到衣帽间,那些熟悉的色彩与质感,在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与冷清。那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衣物。
她随后在整个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齐墨生活过的痕迹。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木质桌面,拂过积满薄尘的书架,每一次翻动,都是对过往记忆的触碰,也是对残酷现实的确认:
画室如常、琴室如常、书房如常,只有齐墨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部消失了。那个曾经与她共享无数欢笑与泪水,在她的世界里留下无数音容笑貌的身影,不在了。
他,真的离开了。
齐墨第一次离开陈婉君的时候,留下大墨墨和所有的智能家电代替了自己,然后他发现这样做的后果适得其反。于是他在第二次离开的时候,清理了自己所有的生活痕迹,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陈婉君心里很清楚,他如果要刻意躲她,她是找不到他的,她只能守着他的一切,被动的等待。
齐墨这一次没有把自己的产业留给她运营,因为她曾经骂过他,告诉他那些东西是负担。所以这一次,齐墨只是把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全部换成了陈婉君的名字,然后找来了一支管理团队,成立了一个君安基金。陈婉君在齐墨消失半年之后,才收到律所发来的文件。当时君安基金刚刚落成,律所要她回签相关的法律文书。齐墨对基金的运营,写了很详细的条款。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在陈婉君不介入管理的前提下,君安的团队才享有全部的管理权。一旦陈婉君介入其中,所有一切决策皆以陈婉君为准。
不过,我们知道,陈婉君对这些东西,是没有欲望的。她只是知道了有君安的存在,从未介入过君安的管理。但是即便如此,陈婉君依然是这支基金的所有者,君安还是会按时给陈婉君送来财报、年报和审计报告等等必须她签字确认的文书。今天快递过来的,正是君安基金三季度的运营财报。
陈婉君拿出报告,上面的年份数字让她恍惚。
“原来他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陈婉君喃喃着放下了报告。她抬头双手托腮盯着桌面,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陆羽鸿看着陈婉君再一次为齐墨伤心,心中压抑难受。这些年来,齐墨就是横在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墙,他过不去,陈婉君也不出来。他不能告诉她,齐墨已经不在了。他也无法让她忘记他。他努力想要抹去齐墨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君安却在每季度都会提醒她有这样一个人,把他的一切都给了她。
陆羽鸿上前抬手合上那份报告,将它翻转盖住,悲痛喝道:
“五年了!你已经等了他五年,你也找了他五年了!他如果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陈婉君凝视着陆羽鸿,见到他眼眶中悄然泛起的红丝。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这样。她收起报告,匆忙抬起双手擦拭脸颊。陈婉君动作之粗鲁,明明是在擦泪水,却与狠狠打脸无异。也不知是哪来的恨意,让她无处发泄。
“哪有这样擦脸的!”
陆羽鸿立刻上前掰开她的手,拿出了一条手帕,塞到她手里。随后转身走到一旁茶桌,开始烧水泡茶。
“烧水干嘛?不是要去吃饭了吗?”
“你这个样子,还有胃口吗?”
“我不吃你也要吃呀。位置又不好订。”
陆羽鸿不说话,烧了水默默泡了茶。他见陈婉君也坐了过来,给她也倒了一杯。陈婉君接过茶抿了一口,轻声说到:“我刚才冲动了,让你难受了。”
陆羽鸿提起茶壶盖子闻了一下,眼神落在酒红色的茶汤之上,他希望尽量让自己语气和姿态看起来轻松自然一些:
“我是难受。我难受是因为看见你难受。而你如果一味压抑情感,甚至在我面前还要戴着面具度日的话,那我宁愿你随意。无需顾及我情感。”
陆羽鸿讲完,仍然不停地低头摆弄着茶具。陈婉君再度情难自已,闭眼落泪,扶额啜泣道:
“羽毛,你知道你有多好吗?这些年你对我……所有的事,我都铭记于心。我无法回应你的情感,我只有日渐加深的歉意。”
“我不需要你的歉意。别再说这些话了。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见陈婉君沉默下来,陆羽鸿接着说道:
“我不会去找别人,我也不会离开你的。你一辈子不接受我,我们一辈子就这个样子。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可以去到天涯海角,留你二人还是世间圆满,幸福的一对。但是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我请你能不能跟我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你现在的眼泪他是看得到还是听得到?你现在的伤心他是感受得到还是体会得到?你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除了让我伤心。”
“对不起。”
“你又来了。”
陈婉君喝了几口茶,情绪稍缓和之后,开口说道:
“我想把书院和画室都转出去。”
“为什么?”
“这边馆里事情太多了,我忙不过来。”
“那你转给我吧。”
“你别这样,我欠你的情已经够多了,还要再欠你钱吗?”
“等下,我怎么不明白,我买你的书院和画室,难道不是应该我给你钱吗?”
“嗯,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你一旦买了下来,你又会送还给我。那我不就等于白拿了你的钱?给了我的钱你肯定也不会拿回去,那不是就成了我欠你的钱?”
“你既然忙不过来,我怎么还会把它们还给你。身体又不好,一味逞强。我是最好你这里也别管了,在家里做你的少奶奶。”
“……”
“当然我知道你是闲不住的。”
“你如果不会还我,你就直接拿去做吧。装修成什么风格,做什么用途,都随便你。”
“画室倒还好,书院你做这么多年了,你真的舍得吗?”
“相对于天地间悠悠的岁月,我要为了这些短暂存在的身外之物去不舍得吗?”
“你能看透这一切,你却过不了情字这一关。”
“彼此彼此吧。”
陆羽鸿见陈婉君一直在喝茶,怕她晚上睡不好又胡思乱想,连忙夺过她手上茶碗道:
“走了,你吃了我还没吃呢,饿的慌,陪我吃饭去吧。”
二人进了君悦中餐厅,陆羽鸿订的是一间景致非常好的包间,凭窗遥望可以将西湖夜景尽收眼底。餐用到一半,只见湖中央云雨翻滚,奇景乍现。湖中游船已与幻境融为一体,天降神兵,一场仙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此时湖边已经聚起了乌压压大片人头,这些人中,等下还会出现可以交互体验的虚拟Npc,整个西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实景虚拟现实的互动游戏场。
陆羽鸿起身走到陈婉君身边,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起来到窗边。
“要开始了。”陆羽鸿说道。
“从这里看还别有一番风味。”
“我们这个项目钱没有赚多少,人气是真的赚了不少。”
“政府项目就是这样的,赚不了钱,做个影响。”
陈婉君被窗外的场景吸引,她回想那时候,陆羽鸿找到她,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当时陈婉君瘫在客厅的地板上,双手抓着茶几,她看见陆羽鸿,想努力爬起来,但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陈婉君的身体跟着她的意志一起,崩溃了。陆羽鸿用力地将她抱起。陈婉君只记得自己的头靠在陆羽鸿的肩膀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他删除了……他删除了……他删除了……”
她当时甚至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在那之后,陆羽鸿一人挑起了所有一切。他一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情绪崩溃的陈婉君,一边一刻不停地忙碌项目。他陪着她回到了河坊街的家。家里的客厅因为他的存在,变成了办公室、会议室。她服药睡下的时候他在工作,她一觉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工作。湖滨印象能够顺利结项,到现在坐拥亿万用户,全靠了他当时坚守……
陈婉君想到这里,心中动容。
就在她失神之际,陆羽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戒指,悄无声息地将它套入了陈婉君的无名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戒指已经戴完了,而她的手依然牢牢被他握住。她惊讶地盯着陆羽鸿,惊讶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感觉你最近胖了,就想拿来试一下,没想到还好,你的手倒是没怎么长肉。”
“肯定是最近夜宵吃的太多了嘛!你下次晚上不要再给我拿那些东西过来了呀!”
“那些东西怎么会让你胖,再说了,你本来太瘦了,现在这样我觉得刚刚好。”
陈婉君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跑题了,她想挣脱陆羽鸿的手,却挣脱不开。她盯着手上那枚戒指,严肃的说道:
“你这是干嘛?”
“生日礼物。”
“哪有人生日送钻石戒指的?”
“我呀。我不是人吗?”
“我不要,你拿下来。”
“不行,戴过了就是你的。”
“羽毛,你不要说你家就是做这行的,你就算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知道这个戒指代表什么。”
“我给你之前,它不代表任何意义。我给你之后,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就是什么意义。”
陆羽鸿将陈婉君的手稍抬,放到窗边霓虹之下,他看着自己磨出来的钻石,此刻拥有着完美的折射,他终于在这只手上看见了它,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再道:
“石头我家多的是,你如果喜欢,每个手指我都能给你做一颗来戴。只不过这颗,正好戴无名指合适。”
陈婉君知道,陆羽鸿如果不想放手,自己是无论如何挣脱不开的。她看着陆羽鸿此刻的神态,心知自己对他多年亏欠,唯有赔他一个暂时的开心。她因笑道:
“你送戒指送的这么是时候,你接话接得这么从容,今天这个场景是不是已经在你心里排演了无数次了?”
陆羽鸿的淡定伪装,就在陈婉君这句话出口之后,轰然崩塌。他的眸光闪烁,神情激动,仿佛在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而他的脸也瞬间红了,心中燥热顿起。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道:
“你就算猜到了,也不要那么直接地说出来呀!”
陆羽鸿说是那么说,脸上却依然是掩饰不住地幸福的笑容。因为有一句话不管他说不说,陈婉君一定已经知道了。
“你打算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你答应我一直戴着它,我就放手了。”
“你放手吧。”
“你先答应我嘛。”
“我已经回答过了。”
陈婉君当时的笑容,已经给了陆羽鸿想要的答案。要说陆羽鸿当时的激动,虽然陈婉君什么都没讲,但是她也等于什么都回应了。他知道齐墨不会回来了,他知道陈婉君不会再有二人。她只是需要时间接受他。他放开了她的手,同时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生日快乐。”
陈婉君突然就听到了他的心跳,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快,搏动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