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杀我么?”樊璃哑声追问。
他这十年来,昼思夜想也猜不到梦中的银甲人是谁。
直到刚才,那抹雪梅香从他身后的大墓扑到鼻尖,他才恍然想起来。
据说大将军生平最喜梅花,十七岁策勋拜将那天,满朝文武为他设庆功宴。
那天他在满世界风雪中大醉而归,路过一株早败的梅花树时,一片零落的红梅花瓣轻轻划过那温润眉眼,拂落在他右肩。
风乍起,满树梅花卷着雪粒在风中旋舞。
他孤身站在那里昏魅夜色中,一身银甲幽幽照着起伏飘零的花瓣,他仰首看了残蕊半天。
从那以后,这少年身上便沾了一身凌冽梅香,入骨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洗不去了。
他生时穿着银甲征战四方,死时也身着银甲入葬。
被数万敌军围剿那天,他千疮百孔,浑身上下只有腰腹还算完整。
他是死在了徐州城前。
而徐州,归楚氏管。
*
樊璃紧抿着唇。
他希望这人回他一声,告诉他,我不是谢遇。
不然樊璃该怎么面对你呢?
谢遇毕竟是死在徐州了啊。
少年微颤的手垂在袖下,不安的等对方回应,哪怕对方不说话,仅回他一声嗤笑也行。
风刮过满山浅草,吹得耳边发丝凌乱,簌簌的回应那满山风声。
他的问题无人应答,只有凌冽的梅雪气息在尺寸天地间浮动不息。
梅香携裹着一道劲厉风声,威迫般朝他逼来。
樊璃心口紧缩骤放,满身血液在惶恐中凝固、冷却,他动了一下,伤脚滴着血不受控制的退后一步。
退后时脚腕传来一阵刺骨生疼,那冰凉的手就在这时扣上腰际。
他额头撞到那冷硬锋利的下巴,后腰被大手摁牢扣紧,浑身血液霎时间毫无章法的沸腾。
雪梅香扑满一身时,有风擦着嘴唇落下脖颈,身体被对方紧箍不放,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惊魂间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
冰冷唇齿覆在血管跳动的颈项上,舔咬,啃啮,抵死般纠缠吮吻。
“谢…!”他连谢遇的名字都没能喊出来,思绪就被麻痒的刺痛扯入虚空。
疼。
对方是来报复他,还是来杀他?
他不得而知。
他只觉得这冰冷唇吻烙在脖子上的钝痛带着别样的用意,仿佛对方正在实施一场意味不明的惩罚。
滚烫鲜血从男人唇下流出。
樊璃挣扎时感受到血液滑下锁骨的微痒炙烫,不多时,带着凉意的舌尖舔过锁骨,将滑下的鲜血舐去。
于是冷冽的梅香中掺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气,在鼻尖萦绕如缕。
樊璃被摁在那片坚硬的心口前,隔着一层薄衫狠狠打了个冷战。
“谢遇——”
樊璃忍痛低呼一声。
“够了!”他抵着对方胸膛用力推拒。
他把谢遇推开时,听到陆言在后面说道:“谢家人带着狼牙棒追上来了,要逃赶紧逃啊。”
樊璃蓦然回神,匆匆将衣领提上去盖住脖子。
他压下喉间的慌色,若无其事道:“几时来的,怎么现在才吭声啊?”
陆言望着谢遇消失的地方,目光一转,看着少年颈间多出来的咬痕。
猩红色咬痕清晰醒目,那少年生怕被别人看到似的,抓着衣领掩盖那块痕迹。
陆言眼底探究的看了樊璃一眼,淡声把少年心绪引向别处。
“我还想着来救你呢,你怎么把王慈心掐了?”
他这句话显然让少年松了口气。
樊璃:“掐死没?”
陆言:“祸害遗千年,哪有那么容易死。”
两人交谈时,樊璃侧耳听着从地上传来的急喘声。
谢遇当时下了死手,这样都没死,看来这大祸害皮实得很啊。
谢遇把王慈心掐的半死不活,待会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等夜深人静时,再把他咬一身伤么?
樊璃指尖紧碾着破损的衣袖,向陆言道:“劳烦言叔扶我一把,我腿瘸了——”
陆言把樊璃丢上马背,向匆忙赶来的江湖汉子们笑道:“幸好没出大事,辛苦诸位兄弟跟我跑一趟了,改日请大家喝酒。”
众人回道:“小公子没事就行,不过咱结结实实的撞了个鬼打墙,魂都差点吓丢了,言兄可别吝啬,得好生请咱们喝一顿刀子酒啊。”
“那是当然。”
陆言说着,看向黄尘四溅的大道。
权管事带着家丁冲出尘埃,急匆匆压着声喊道:“谢家人快到了,赶紧走!”
陆言把缰绳丢给权管事:“你带他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这胖子擦了把汗,看看有惊无险的樊璃,以为是陆言救了他,感动道:“还得是你啊陆哥!要不是你及时赶到可就出大事了!”
侯府的人和一帮江湖侠客从后山走了。
陆言背剪着手,看向慢吞吞爬坐起来、一脸空白的王慈心。
他弯下腰,把滚了一地灰的贡果擦拭干净,垒在墓前。
“大司徒向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天谴,不管是瞎眼的少年还是病弱的少年,大司徒都要碰一下才会甘心。”
王慈心眼睛微动,漠然盯向陆言。
“都说陆冬雪有个很厉害的兄长,我还以为你真的能化蛟为龙,一跃冲天。”
“不过十年过去了,你再厉害也只是侯府的下人,哪来的底气替别人伸冤呢?嗯?陆言,陆大管家。”
陆冬雪便是陆言的瞎眼弟弟,他失踪的那年冬天,陆言从军营赶回来夜以继日的找,直到今日,也没能找到陆冬雪的下落。
王慈心声带破损嘶哑的笑道:“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竟妄想护住别人,真是感人啊!”
陆言望着堆成三角形的两堆贡果:“陆某区区蝼蚁,纵使头破血流也无法撼动大司徒这等巨树,让你见笑了。”
“只是大将军与陆某不同,他这人护短得很,你伤了樊璃,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呢。”
王慈心收了一脸讽笑,抬抬眼皮。
“哦?那他和樊璃是有什么旧交情?”
陆言起身,望向驱马冲上前的谢家人。
“谁知道呢?我不过是看大将军死了十年还要从坟里爬出来护他,有感而发罢了。”
王慈心嗤笑一声,沙哑道:“我只看到疯狗咬瞎猫。”
话刚说完,谢氏族老、子弟,大帮人马便冲到坟前,带着三丈高的怒尘将两人围住。
谢家家主厉目翻身下马,马鞭指着王慈心鼻子。
“今日之事,我不问樊家和别人,我只问你王慈心!”
“你把我谢家当什么寒门小户,来这里踩我谢家的脸!”
王慈心坐在地上,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山峦,道:
“这昭陵山上,我哪一处不能去?特来祭奠谢道逢罢了,莫非连这个也不许?”
一则清润的声音回道:“对,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