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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皇宫好像甚少有艳阳天,头顶积云似的,总有那样多的规矩抬过去,又这般多的条例压过来。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却也太无聊、太无趣。各宫殿前的门海晃也不晃,游廊上的横枝也不会再长长,那么多红衣绿裙的女孩却画儿似的,干干净净、没有声响,俱是一般无二的模样。他的皇帝父亲有时候确实是看了画,头一点,宫人内侍就开始依序工作:从昌德宫到彤记房,彤记房再知会了尚药局和锦玉坊,昭和堂备了上夜人手,锣鼓喧天的一队人马再要往具体宫室走一圈,又绕回昌德宫来——如此循环往复、严丝合缝。后来有些时候,父亲听了舅舅胡言,也会嫌没滋没味,只靠一时意兴亲自去到哪处温柔乡——他甚至还曾在咸和宫布了喜堂。可这一切依旧是他想要,依旧是君恩天威,后妃嫔御唯有接旨叩谢的份,哪有姑娘大步追到他身边来,连哭带喊、红着脸叫一声“喜欢”?

他有。

父亲口中的“皇权”,便瞬间一文不值了。饶是九原极寒之地,也会应声春暖花开。那暖风醺醺然,使他的步履稳了、心端正了、手上有力了、双眼明亮了。因为背后贴着的是她蹭来蹭去的小脑袋,耳朵里飘着的是她嚼着口水的声儿。她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说:

“戚晋,我喜欢你!”

叫的是他的名字欸!

于是她不再是画上的人了,不再是筚路蓝缕却力挽乾坤的“菩萨”,不再是童昌琳身畔转来飞去的“典军妹妹”;不是一段他不曾涉及的故事,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儿;她从莲座上走下来,从长安、从青柳客栈一步步走过来;先生气、又打嗝、哭得涕泗横流,小手皱皱巴巴,全是咸兮兮的眼泪。戚晋将她握住了,实在想说一声“谢谢”,喉头却跟着哽咽。

时隔三月,他们终于,再次重逢。

荆风道“恭喜”,他把头一扬,装模作样:“你、文雀,她找你做朋友?”区区朋友,“文雀会对你哭吗?即使你救了她一命。”肯定不会,“你妹妹,”他又笑,“好有眼光。”

仇啸方才被派去安顿车马,一来一回片刻功夫,仰面忽然就反应不过来,生生在院外停了些时候。近来绕在他面上的怒气郁气病气通通散了,甚至连那故作老成的姿态也全垮了,哪还有什么荣王威仪,哪像是得杀伐决断的大总管!眉头松眼儿翘,抿了嘴只管笑,白瞎了那西楚霸王的重瞳,竟全然变成个寻常少年了。他抖抖肩拽拽铠甲又上堂去,见到李通的第一眼忽而又换个模样。仪态端方、不疾不徐,笑意更浅淡、目光更机敏,整个人成竹在胸,舒展恣意,却又高高在上、时刻警醒。不再是先前那个疲于应付的愣头青,站在李通面前,此刻是真正的王。

他是十八岁的清澈少年,也是大梁的王。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还是问公务:“秦秉正可有消息”;追去阴山扫荡余寇这要事暂无进展,他却也无甚所谓。西受降城有时丰,九原有李通和朱兆;他是王,自不必事必躬亲,这会儿甚至还有闲暇功夫,去和荆风真刀对真剑切磋一番。剑风指胸、又扫腿,荆风刻意慢了半个身位,他却一点不带留情,利刃卷过对面衣袖,立时便破开个豁口。所幸是衬有软甲,不曾伤及分毫,只是荆风低头又抬头,手足无措了好些时候。

“学艺不精、疏于操练了罢。”还剑入鞘,这罪魁祸首看似云淡风轻,嘴上却还不饶人,“文雀不在,何须着慌。不过,她是你朋友。见你落败丢脸,想来也无所谓罢。”

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蹬鼻子上脸,还忍他做什么?荆风竟是将自己手中朴刀一扔,又将对面握着的长剑夺回重新拴好:“我妹妹和你没有婚约。”这句不够,还得再来一招,“你也没应她。”

“火拔支毕还活着。”戚晋从旁看着,无动于衷、理所应当,“三日,最多三日。他活不过这三日。”

毕竟这一仗,本就是在领兵出征前便胜利了的。

可不是,他这厢话音刚落,今日第一封信便呈上前来。大好消息。就在阴山,右威卫斥候查探到燕国牙帐,粗略估计足有两万人众;更要紧的——秦秉正亲自带兵突袭过一轮,虽没能讨到便宜、但却面对面看见了火拔支毕本人。看来乔巴山本是他们的撤退之选,火拔支毕或许察觉异样后便率残部向南而逃,翻过阴山、度过冬月冻结的乌加河,真正目标果不其然当是丰州。如今豹师占领山顶险要之地,期间还多次试图引发雪崩。秦秉正手下只五千轻骑兵,因此发函讨要增援。“明日大雪,派几路折冲府去,团团围了便是。不费一兵一卒,教他自取灭亡。”朱兆如是满面喜色,荣王却暗自摇头。从舆图上看阴山绵延起伏,东起河北道、西接狼山,燕人世代在阴山一带征讨游牧,不但围困不及,反倒容易纵虎归山。何况大雪而后便是三九,届时战线拉长、攻守易形,反是大患。西受降城、乔巴山,才接连搓了敌军锐气,正该一鼓作气、穷追猛打,只要火拔支毕授首,余下管他多少精兵统统都不足为虑。偏偏秦秉正还与其有着杀父之仇,若报仇雪恨一时怒气填胸自乱阵脚,那更是大憾!荣王即行传令,前军倚仗骑兵优势、勤打多退,先牵住了敌军、不可轻举妄动;随后调集右卫两万兵力、挥师直指阴山。

冬月渡河、风声朔朔;人声稀、百队犹如一人;马蹄响、洒沓恍若雷霆。乌加河冻结冰层,反照日光五色,上贯天地。狻猊旗开路、青隼荡幡傔护在侧,跳荡、马军、奇兵、战锋依序而发,片刻便列阵阴山脚下。南坡陡峭南攀,敌军恃险逞固,右卫弓弩手随即向前,战锋殿后,持盾在前、陌刀在后。角声但响,引箭弯弓,倒是敌军竟应声狂呼大叫、倾巢而出,一时战作一团。旗阵随即变换,荣王率首领骑兵抄后,战锋队迂回、跳荡队抢入。无处不闻喊杀震天、四面尽是刀光剑影,不过片刻便杀得浑身浴血、刀口卷刃。执仗亲事派去戍卫宣清长公主避险;如今荣王身畔除了亲事典军荆风,余下皆是寻常亲事,虽令行禁止,配合却当不得默契,被一名敌军从空当抢入,眼瞧着罡风迎头便落。荆风及待回身要救时,右臂先中了流矢。长剑落,左手捉,迎势一格——剑器轰然铮鸣,敌军双臂震麻;长剑随即向下一游,立时割开长髯及其喉管;再挥手挡开一箭,回首来方才偷袭者已然人仰马翻。燕人本人高马大、势大力沉,今日更状若癫狂,一个个目眦尽裂、牙关紧咬,来势凶猛,好一通横冲直撞!一直到黄昏近晚,尸横遍野,才堪堪驻马稍歇。不知火拔支毕是否伏诛、更不知敌军仍有多少后手,长夜将至,右卫及秦家军随即退至大营,清点缴获、救治伤员,自不必说。荆风右臂有伤,仍不肯休息医治,便唯有将医官杜令济请入中军大营来。

酣战半日,营中只剩医官、荆风及荣王,各自沉沉不语。想清晨送别,何其情意绵绵,何其容光焕发。正是自由自在天高海阔的好时候,正是情深意浓心旷神怡的好时候,扭头竟要来杀人害命!无怪乎他方才百般的不适,下手犹豫、反应不及,才致荆风毁去半个臂膀。后者倒是神色自若,还请他不要再来回踱步、心事重重:

“属下学艺不精、疏于操练,烦殿下操心。”

他这样说,却莫名显得阴阳怪气。戚晋回身就瞪他一眼:

“是这波燕军……不大对劲。”

秦秉正随即掀帘而入,带来的消息果如他料想:火拔支毕未死、未伤,现下再次失去踪迹。方才斥候再探,山上似乎已无敌军踪迹。若非悄无声息忽而尽数撤走,便是业已全军覆没。攻势强劲、后继却乏力,不似火拔支毕一贯作风;何况他们本可以遁入阴山再作区处,又何必要自费优势,恰在梁军列阵时下山来厮杀?火拔支毕莫非已死在别处,当真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意图报仇雪恨?否则……

今日第二封信随即送到。却并非火拔支毕调虎离山、九原围困危急的噩耗——西受降城及丰州各有数万兵力,本无甚可惧。那封信原是从燕国王帐发来,苏钦亲笔。今日午后送抵九原刺史府,其后又一路追来。苏钦兵镇阳关,经年守着梁楚边界,与火拔支毕这等燕国悍将直到九月里才初次交手,首战却大获全胜。他却道这是因为火拔支毕已经改变。旧汗被诛多时,他这姻亲早没了立功自保斩杀卫国公那时决心;朝中打压磋磨,更没了提枪上马横扫天下曾经雄心。举兵谋反为时太晚,穷途末路已是必败无疑;年岁渐长,英雄迟暮,当年的西域战神如今也学会了落荒而逃、狡兔三窟。这却最是苏钦所虑。

乔巴山一战只是开始,疑兵东南西北至少还得冒头个两三批。如此掩饰自己真实行踪,苦苦蛰伏,必定只为了一招制胜,而那最终的目的、翻盘的指望,信纸上只写了两字:

“丰州。”

丰州有粮草辎重,是梁朝南下咽喉;丰州如今还有位亲王,有位前来同可汗和亲的公主。劫粮草便不愁凛冬;夺丰州便可南下长驱直入;杀了荣王或公主,梁燕和亲和谈成了一纸空谈:两国再次势成水火,他火拔支毕却摇身一变,将从燕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将重新成为可汗肱骨之臣——

无论为哪样,丰州都是他志在必得。

然这一战,大梁但求速战速决,本就拖不起。

留万人驻守,秦秉正做先锋,荣王随即整军退回丰州。回城时天光一线,已是大雪节候。丰州下辖三县,九原暂安,东南丰安县转运辎重、亦是长公主南行避祸途径之地。有兵随即发往。第三封信,就是这之后递上堂来。

那是被敌军扔下城墙的一领凤袍,一领染血的凤袍。

丰安陷落,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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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晚上戚晋才肯给人恢复公主身份,今儿一早就急着要出发赶两日行程胜州连谷。又月余吃不好睡不好,还忙里忙外地受累,或许还在赵宅过了病气,小之几乎是启程没多久就发起烧,整个人没精打采地、呼呼只管睡觉。幸有丰安县就在东南方向,只消半个时辰路程就到。城池本就小,长街空旷,半点不问人声,行车跑马更格外畅快,没几步就是县衙。丰安主簿东贯才得了亲事府知会,赶忙肃正仪容、率了皂班衙役在此接应。木棠从马车里先探出头来,短眉毛就皱了没停。县衙四进院落,坐东朝西,正门踏入左手牢狱、右手班房,各自人声鼎沸;再向东过仪门南北兵曹法曹等各曹司倒是空空荡荡,大门有开有关,但见案上凌乱,却不闻人影往来;再向外据说建有两列吏舍,以供值守歇夜方便,现下大多也都空着;向东,迎面终于得见衙门公堂,却连门都合上;南北银局税库如今承接着东路辎重转运,该说是仓满囤流,把守却委实疏松。最后一进自然是县令私宅。正房已被腾出,县令本人倒是不见踪影。忙于民事,一时不得抽身拜见——主簿如斯连声致歉。郎中即刻便到,庶仆衙役随意差遣就是。他说话这功夫,文雀已将小之一身凤袍解了收好,扶人掖了被角睡好;门外亲事府各自排版散开,木棠悄悄就门偷看两眼,又被匆忙进门来送茶的庶仆撞个肩膀。文雀眼见瞧她心猿意马,尖嗓子脱口就叫:

“丰州的官老爷勤政爱民,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连殿下来了也要入乡随俗,门口那丫头看也跃跃欲试哩!”

这刻薄话本是打趣,主簿却直当她不满县令怠慢,登时冷汗连连:

“长公主驾临,太爷是该来亲迎不错……实在、今日太不凑巧。马上大雪节候呢,黄河就快冻结,太爷带了一班兄弟和乡官得赶时间要捉鱼去。过冬的粮,得顾着丰安上下八百户,一丝一毫懈怠不得,得请长公主多多包涵!”

同样北邻黄河,九原郡靠军吃军大可一劳永逸,丰安县靠水吃水,这结冰期就成了大问题。今岁天气嫌暖,到小雪才连雨待雪落了点敷衍了事,黄河这两日才开始流凌,难怪合衙属众倾巢而出,连城里似乎都没剩几个人。木棠于是自然也要去看看,身子才滑溜溜蹭过门槛,主簿立刻就高声将她喊住。

“我、想、走走……随便看看……不方便吗?”

“这实在是对不住。”主簿撑着笑脸,对她这无名丫头依然要软些说话,“城中现正在戒严,无令出街乃是违律,徒刑起步。姑娘初来乍到,班房弟兄尚不识得。万一有个冲撞,岂不坏事!”

这倒是骇人听闻。竟然比九原还要风声鹤唳,是因为有辎重囤存,才上纲上线至此?木棠摸着腰间还拴着的九原县行走令牌,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想讨个类似凭依。主簿先迎了郎中进门,请她出院来又是摆手又是作揖,难为得很。据他说便是吏员衙役,自由出入的明符也非随身携带;得提前报主官核实,记录日期因由及地点,当面发、时过即还,且需勘合仔细,如有申请不合之处还得县丞垂询。不在县中公干的,要一份明符更是难上加难,得由户曹法曹一一审过,再报由县令核准后亲自签发。不等木棠惊诧,院门执勤的童昌琳先招乎起一对胖耳朵,吓白一张脸:

“没事找事,不是光给人罪受!又不是州城,这般谨慎要怎得?”

“正因不是州城,没有赵夫子泽被,才不得不严峻律法,”主簿说得摇头,“否则,丰安何以至今日?”

他口中苟延残喘的今日,县狱人满为患、满城街巷空空。每十日县衙会着人往各家各户送了鱼米食粮;丰安百姓自家开掘掩藏之所,不得出外一步。云头鸟雀希声,云下人心浮动。今日邻里闲谈是过,明日逾墙探亲便是罪;怠工壮年入狱劳作,老幼妇孺腌肉做饭纳冬衣也不可停歇;但有不满衙役立时上门警告,若言语不忿那更是就罪无可逭。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丰安县分明已然千疮百孔,县令却硬生生靠着严刑峻法四面亡羊补牢——似这般愈演愈烈下去,可还能……撑得住哪怕一天?

于是木棠便知道,有一些糟糕至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就因为她一时冲动贪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就因为她离好运终于只剩咫尺距离。所以小之会立刻生病,明日又该大雪,他们就将困在这岌岌可危的堤坝之下……她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出不去,或能找名庶仆或衙役,连写带画说一说丰安城地形构造……

小之堪堪醒来,却已经在找她。

不比九原得过且过,丰安上下盼着大胜就好似盼星星盼月亮。往后院伺候的庶仆衙役由是格外殷勤。就连县令,晚间回得堂来,屁股都来不及坐热,也得逮位亲事就追问前线战况;到最后甚至告进长公主闺房外去;三斤重的大鱼摆上了桌。他却无心用饭,马上跑去盯着主簿将今日转运军资仔仔细细再核对两遍,而后又将过冬库存重新盘算打点。如此殷切心意,军情私密却毕竟不好相告,童昌琳正巧这会儿换了班,便自作主张也想来税库搭把手。脯糒被服每日辰时入、酉时出,当日转走,不留存余。今日捉鱼回来得晚,这会儿装车发车便尤为繁忙。童昌琳一直到歇下来喘口气,才恍觉自己身边这位居然认识:是韩告,曾委托他帮忙救出卢正前那名镖师。他倒是不慌不忙,张口便坦诚自己是帮卢镖头的忙。九原戒严进不去,就在丰安等一等木棠姑娘的谅解——这卢家父子,如斯难缠,实在是厉害!总该得让殿下好好治一治!这样烦着,连韩告看起来都有些面目可憎,童昌琳就是不明白。这丰安县官看似铁面无私,县城上下管得是密不透风,怕是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来。他一介外人,京城大镖局得镖师,怎得却在此做活?莫不成这丰安县令也曾受他救命之恩?”

“不曾。只是曾在丰安住过些时候,与大家都算相熟。”韩告手下不停,再将最后一担冬衣垒好,拍拍手先知会了主簿,再来问他,“长公主……不和亲了?”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说起这个亲事府上下哪个不头疼,“丰州这鬼天气就够她卧病在床,谁敢把她送到燕国去?估摸这回南下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你要是替你家镖头道歉,最好这会儿就去。木棠眼睛不好,瞎转一圈也就该睡下了。”

“……长公主,抱恙在身?”韩告问,“现在如何?”

“烧早退了,不过贪睡而已。”童昌琳说着,自己却忽而要笑,好像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又和这陌生人要混成了把兄弟,“韩镖师不会生气吧?你们尽心竭力好端端把人送来,一到我们手里,却三病两痛的,实在不大像话。”

他话未说完,兜鍪却随即挨了一巴掌,震得他脑仁作痛。亲事典军魏奏哪许他与无关人等闲聊太久。一旁值班亲事趁机笑话:“少给亲事招徕污名!”“分明惹大祸的是你自己!”接着果不其然,也挨个吃了魏典军眼刀,等到了胜州都得加练挨罚去!一张张年轻面孔立刻就铁青着老实了。将童昌琳往后一扔,这名副其实的亲事典军还一跨步站到他面前来:

“韩告?”

“是。”

“大好身手,别在这浪费。巡夜望风从前常做,没问题吧?”

“为长公主、自然。”

魏奏点点头,就是要走。大镖局做事,却从来没有免费的道理。韩告往前一追,就是要见木棠。为卢镖头致歉,光明磊落,也用不着他别扭心慌。虽是护了长公主一路的自己人,魏奏却还是亲自跟着,而且先在前头叩门请进。几位姑娘才用过晚饭,小祖宗又喝了药,精神大概是好了很多,和文雀一左一右抓住木棠问个不放:

“……我当时竟然睡着,一无所知……

“人来人往的……你还抱了我表兄?!”

“我去催了马车回来就见她哭鼻子哩!这一路闷闷不乐,殿下是拒了你?”

“……姐姐你到底怎么说的?表兄怎么回的?!”

似这般,夹杂着无数尖叫、吃笑,又拍手又跺脚,闹得简直不成样子!木棠的声音细小虚浮,夹在其中更是分辨不出来。她说:

“……只是那些想说了很久的……”

她犹豫:“就、我不走了……”

她转来转去:“谁让他先来找我!”

知道木棠打定了主意,知道殿下自此要安了心,魏奏不免也终于长出口气。童昌琳那傻小子也是好运。昨晚回丰安,才随殿下一起、亲眼见他在青柳客栈和木棠姑娘勾勾搭搭;难为殿下发了老大脾气,居然催他做媒赶快将小童嫁了省心。是的,殿下用的是“嫁”这个字,再过几天,只怕要亲自将小童踹出门去!

如今殿下那头,却不知是何种情形。荆风是要像小公主一般兴致勃发催婚又催生,还是和文雀一同挑三拣四继续痛陈利弊呢?他站在门口一时出神,不见屋内木棠姑娘是如何揉红了额头眉梢,自然更顾不得身后镖师又何时一言不发冷淡了面庞。后者甚至本转身要走,适逢屋内断续有声又叫: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那样好运!登高跌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还要去杀人……为什么偏要打仗、偏要害人性命!”

“难怪从马车上就小动作不断,攥衣袖又拧裙摆、撩头发还咬手指、抖腿跺脚,薛娘子那符纸都在你手里磋磨一路了,还不放心呢!”文雀轻叱一声,回头又与主子调笑,“您这身体见好。倒是木棠啊,过不了几日,怕就该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我只是、只是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大对,恐怕要坏事……”木棠说着将符纸又攥在手里,这回径直凑到姐妹身边来,一张面目红的红白的白,怪得吓人!“我刚才去县衙里也不过简单转了转什么都看不见,外面县里面更是一无所知。这几天要是打起来,要是战火也烧刀这里来……”

“呸呸呸!火拔支毕那等宵小,荆哥哥一个便能干掉!七老八十了怕他作甚!分明被咱梁军打得抱头鼠窜呢,干嘛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主子不懂,人家担心情郎呢!”

这话音未落,俩人又偷尝禁果似的笑得偷偷摸摸、耳根都发红;倒衬得木棠凄风苦雨,格外突兀。以一敌二,哪有胜算。所幸韩告这援军终于是送上门来。文雀忙不迭给主子穿好衣服、又扯开屏风,他本当在明间道了歉就走,可他拖延了片刻。木棠果然要问:“不知……你是不是很熟悉丰安?能不能讲几句,万一有天要逃……”

“都说了火拔支毕纸老虎!你怕他,我不怕!到时我罩着你就是!”

“主子你自己病都没好,还说大话!”

韩告顺理成章,就此多留了些时候。

火拔支毕,泰成年间生人,十三岁杀狼王,十五岁当将军,十九岁一统燕国东十三部,英宗在位期间举兵来犯十数次,一路侵吞至贺兰山一带,又五次被老太尉驱返。英宗曾计划御驾亲征,未成而崩。恕宗即位后幸而是有卫国公秦蛰横空出世,同老太尉大小四十余战将其阻在关外,丰州、胜州、灵州才捡了些短暂太平日子。待到先帝治时,火拔支毕久无功名渐觉力不从心,为此不惜斩杀自己妻儿三人,转而与其后的末贺夺可汗结为姻亲,助其谋杀侄儿、夺取汗位。好景却不长,在楚国为质的阿史那吉连一家闻讯逃出,正是在当年巡边的荣王帮助下辗转回国,一举歼灭叛军,即位称为多禄可汗。火拔支毕被逼南下,靠着杀死卫国公的功勋才在朝中勉强立足。如今再反多禄可汗,他已是退无可退。焉知不会狗急跳墙,似杀害秦蛰那般,再使大梁朝野震动?

“边关有儿歌:‘火雨血雨纷纷下,拔城倒寨眼不眨。支离破碎千万家,毕露凶相有狼牙’。说的正是火拔支毕。孩童年少,照单全收。北国恶魔,光是提及也足够人胆战心惊。”

他这不说还好,洋洋洒洒又讲故事又唱儿歌的,在这寂冷夜里不知不觉就将俩小姑娘唬上床缩被子里抱一起。文雀就算冒大不韪也要和主家挤一张床睡;小之睡了一路过来的,更是困意全无。反倒是本就惴惴不安的这会儿倒镇定自若、淡淡却道有何可惧:

“兵书上说,要先胜,而后发兵。我们必定是要赢的。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燕人那头。他反了又反,在燕国也是乱臣贼子,苟延残喘,又能到几时?”

韩告便多看她两眼。

她大概已经下了什么决定,杏仁眼沉默,头颅却轻扬。无知者贪心,向来一意孤行;贪心者怯懦,宁肯自毁长城;怯懦者绝望,而后向死而生;绝望者无知,竟然异想天开。哪一种是她,亦或全部都是她。月余未见,结蕊幼枝又绽开两片花瓣,映衬着却是夕阳惨淡倒影,教人看不清本来颜色。韩告无意纠缠,终究也离开。

冬月十二,大雪。

醒来时天色依旧漆黑无边,隐隐约约似是蓝灰色的云涌在当空,稀疏已有些雪花飘落。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将门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该是围炉烤火,大口吃肉的好时候,县衙里正巧做了羊汤面,那羊肉鲜嫩肥美,油汁浸着葱花厚厚铺了整一层,远远从厨房里就香飘万里,勾人馋虫直闹、简直睡不下去!半梦半醒熬了一宿的文雀先起了,大病初愈正需要些热乎乎烂肉长精神的小之也起了,剩木棠扭扭身子,还是想睡。也不是做了好梦,也不是睡得舒服,只是这一刻,乍醒还困,天色似亮非亮,被窝里暖暖和和,面上却沾点寒凉,窗外轻轻落了雪,款款送着风,还有羊肉香气隐约,却无需急着抢食。缓慢、慵懒,令人无法不眷恋沉迷。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纳,她喜欢肚皮这样安静的起伏,像是提醒自己,她还简简单单活着。

只是作为一个生命,这么自然而然地在天地间存在着。这便足够。

小之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捧了碗先转回来,饿极的小虎般埋头吃得欢快。“姐姐醒了,刚才就醒了,我知道。躲被窝里不出来,羊肉汤都顾不上,嫌冷呢。把我那袍子拿去。她那狐裘又粗又硬,重兮兮的才不好穿,”她对文雀说着,又探头去门外看一眼,“下雪了呢,好好下大一点!下大雪不好走路,停一天,明天再走。说不定到明天表兄都已经大获全胜,正好不需要走,省得来回麻烦。”

她随口一提的所谓“袍子”,就是丢在宁朔客栈木棠不得不折返去取的那件,紫色锦缎面、四襈织金,旁绣梧桐上栖凤,斗羽幻彩巧夺天工,下衬紫貂皮毛,领口袖端再用野雉羽毛编织装点,木棠身上只一件小衫,披着这凤袍都嫌热。小之昨儿还穿着它在马车里闷了不少时候,难怪要发烧!

“你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当然不怕冷。”文雀毫不客气、上前就把她要脱衣的手按住,“下大雪还有的冷呢,仔细穿好。你要是跟着也病倒,我一个伺候你俩个还不得跳黄河去!”

“那我也总得把衣服先穿好了……先吃饭,万一洒了汤呢。而且凤凰的,要是让县衙里看到……”

“就说你是长公主呗。我是你的小小丫鬟,昨儿胡言充大闹着玩的。”小之嘴快,放了碗筷又穿鞋蹦上床蹭到她身畔来,“我好赖也打了这么久杂,很会伺候人的,怎么样姐姐……还是,我该唤‘表嫂’?”

她越说木棠那小脸就越垂,偏还她越垂越要看,俩人最后一起栽倒床上,好似还能这样闹上一整天。“规矩!”文雀才要这么说,却听远方炸了山响。木棠面上笑意登时冷却,霍然起身就要去看——丰安本就不大,浓烟重火在县衙后宅也看得真切。火起正北,似是城门。门前值守的小邵和童昌琳望风而动、收队上前:

“先回屋。院外自有亲事查看仔细。想来不当有什么要紧。”

“或是转运进城的梢炮颠着颠着怎么就炸了。”小之呐呐。

“或是面粉……炮竹……茅房……”文雀思衬。

唯有木棠当机立断,阖门系整衣裳将头发也两下挑簪子盘好。再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已经瞪大,眸子正轻轻颤动。文雀不意对上她视线,登时着慌:

“不会、不能是……”

“火拔支毕——正在攻城!!”

随疾呼砸进院内的是韩告。执仗亲事随即围上,又有衙役连跌带滚高声通报,俱是一般无二的噩耗。正屋门扇登时便开,身披凤袍的木棠站在中央,两步便赶下石阶:

“从北门来?南门还能不能逃?”

“长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受风……”小邵迟疑道,“黄河初封,也受不住这么多马蹄。”

“燕贼打丰安,无非为了辎重,或是长公主……”鲁叔公跟话,“他怎知道长公主在此地,有内鬼?”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就往韩告身上招呼,得是有魏奏一声暴喝:“胡言!”接着又点兵遣将,要往北门一探究竟。只要想法撑个一半日,等丰州援军到自然解围。“为首是火拔支毕本人!”韩告一改寻常缄默不言模样,拔声竟然怒吼,“快班燕六郎全家死在他手里不能认错!丰安各处有隐蔽之所,行李别顾了,现在立刻!随我就走!”

木棠却觉不妥,分明他昨晚才说火拔支毕到一地烧一地,躲一时哪能躲得了一世!从南门出去,很快就是九原……

“你看看她俩,哪个还骑得动马?”

这倒是实话!一个病着,这会儿软趴趴又仰天晕倒在文雀怀中;一个整晚都没睡好,快要抱不住小之。早上才看得清楚,她俩眼眶一个赛一个的青黑,哪挨得住冬月疾驰寒风!燕人精于马术,又为着小之而来,如今纵马遁逃,只怕就要当了活靶子!

可为什么偏就要逃呢?似魏典军所说,多少抵些时候……

不,抵不住。

摇摇欲坠的丰安、忙碌不歇的县衙、空空如也的长街,哪里抵得住一个穷途末路的狼王?得要跑、不、得要逃、不、不、不……不能逃!还是躲?魏奏已然发号施令,众亲事即刻上马:“王自度!马静伯开道!童昌琳!邵华!护右翼!鲁显!刘安在左!马麟去调衙役二十人,与姜作一同殿后!余下人等全数支援北城门,两个时辰,至少两个时辰……”

“来……不及——!”

木棠向前一挤,尖声就叫:“现在或许已经城破,城门本就不高!来不及!韩镖师!”她几乎是扑过去,伸手将韩告抓紧,“带亲事抄小道,带小之躲着,动静太大今日援军一定会来明日就一切安全!我去叫衙役,我去逃!”

正好穿了这身衣裳,滥竽充数便做一回长公主!只要敌军清楚看见长公主在逃,必然穷追不舍,再顾不上搜查小之!从南城门出去,前方便是黄河,前两匹马过了,燕人大军势必破冰落水,届时无论顺流往下还是回转九原都能拉开距离!那便是生路!!

小邵要来抓她,魏奏要来阻她,文雀在身后高喊,鲁叔公在一旁摇头。她低身一钻、一扭,游鱼似的,居然立刻就逃出包围圈。马麟才将衙役调来,自己下马正要报,木棠跨两个大步,趁机竟然翻身上马夺缰便逃。向外一重院是正堂,再一重院是诸曹司,再一重仪门后左手班房人去楼空,右手牢狱哭叫声渐沸。北城门又是轰然一声响,刀兵铮铮静了片刻,喊杀随即沸反盈天。

甚至已经看得见,燕人黑底狼旗的滚边。

宝华寺的符纸就在胸口揣着,缰绳在手腕绕紧,她轻轻一吞口水,将凤袍系带打成死结。北面燕语呼喝就快要吵到耳畔,她甚至看见了火拔支毕小山般伟岸的身躯!引缰一夹马腹,离弦之箭随即震弓而出。绛色马鬃忽起忽落,烽烟缭绕飞一般甩在身后。焦糊气息倏忽被长风吹远,雪花飘摇粘在鬓边。云层分开一线,几缕姜黄的阳光正落在长街中央。她穿行其中,就披上一身暖阳。

就是今日,李阿蛮要成为英雄。

南门本就近在咫尺,纵马更是转瞬便至。但闻铮鼓雷鸣,南门外竟恍若九天威龙临凡——瑞红葛布扯成片,绀色须尾摇成团,是梁军军旗!是大梁的援军、成群结队迎面而来!!身后随行衙役有的应声痛哭,有的招手高呼,有的喜不自胜,有的驻马停足。独木棠屏住呼吸、竟瞬间如坠冰窖:

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貔貅旗……来的是右威卫,秦家军;若来接应小之便不该如此大张旗鼓;若要与燕贼对垒合该去南门厮杀。百余骑独独冲此而来,岂非前后夹击……

瓮中。

捉鳖。

震弓离弦是“噗”的一声轻响,那飞羽蹭过她的鬓发,震掉她的银簪、射落鬓边那朵雪花。电光火石间但见得马蹄高扬,闻听一声仰天长嘶!她竟甩下溃散的衙役,返身迂回直取那火光接天、黑旗拥簇的燕军所在!

漫天箭雨接踵而至,刹那间竟如蝗虫压境,只一瞬、便将头顶煌煌烈日蚕食干净。鼓破雷鸣、刀剑铮然、凤袍飞卷、北风凌冽!尘土一泼、旌旗半卷两面拉开——

于是这场大戏,终于缓缓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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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屋檐歇了只鸟,灰羽、红喙、愣头愣脑。今日城中轰鸣,她第二次掉进某处宅院才泼过污水的泥泞。她又第二次爬起,挥动沉重翅膀,要追寻那一瞬业已逝去的阳光。飞一下、掉两下,她振翅不停;向上、向上!她逆风穿行。九足金乌尖啸,她的羽毛几乎要燃烧;浓云压境,她快将无法呼吸。

那么近,离涅盘重生,只剩那么近的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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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忽清。

风忽住。

有片雪花,融化在她鼻尖。

微光轻轻一颤,却被十步开外暴涨寒芒夺尽光彩。

那是支利箭,三叉、两翼倒勾,暗带血槽。它自遥远的长安煅铸,而后千里迢迢运上漠北、领在某个秦家军的箭袋,被期许着枭敌首、摘红缨、定阴山。然此时此刻,它却正缓缓破开虚空,即将从容不迫地撕裂宣清长公主冰冷的金丝凤凰,再准确无误地扎进梁人儿女温热的血肉,最后毫不留情地拆穿十四岁小丫鬟虚无的英雄幻想——

利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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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

多的是汗。

几乎要将她拧干榨尽的汗。

手里什么也没有,肺里什么也没有,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好像背后被人拍了一掌,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统统被拍飞不见。靴子里汩汩灌了太多的汗,她踩不住马鞍;面上泼了太多的汗,她什么都看不清。天空一寸寸地高了,世界空洞而安静。马儿缓缓住蹄,一片灰色的尾羽,飘飘然落在地底。

大雪,纷扬。

看着天、看着云,托名英雄的丑角终于将一切都忘记:忘了戏文念白、忘了唱捻作打、忘了戏台忘了看客、忘了功勋忘了喝彩……

唯独一样——

她仍记得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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