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章德穹二人回到各自的小院时,已是天色昏暗、华灯初上之时。
用凉水洗了洗扑满灰尘的脸庞,章德穹简单地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予以处理,便穿好衣服,向升贤苑走去。
书房,章升贤正在书桌前提笔写字。
章德穹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似乎每次来找父亲,他总在书房中,很少见他去升贤居门口的升贤亭中一坐,或是回房休息之类的。如果将父亲比为蜗牛,书房就是他的壳子……
不过章德穹并没有因心中纷乱的念头而废止了礼的规范。
只见章德穹向父亲的背影拱手为礼,但没有出声。
写字讲究凝神静气,忌在用心书写时被人打扰。
不过章升贤明显已感受到了儿子的到来,提笔置于竹架上:“说吧。”
章德穹放下双手:“方才孩儿与大哥去演武场练武,但好像仍摸不准养气拳法的门路。”
略作停顿,章德穹道:“养气拳法重在调息时的连接式,自是不可用直劲,只可用巧劲。但本就在回气之时,胸中无气、身上无力,若勉强打出此拳,必会岔气,事得其反。”
“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发力的技巧。”章升贤起身道。
“巧劲、巧劲,重在一个‘巧’字。若是动用气力比全力一拳还大,又谈何为‘巧’?”
“此拳重在利用重力与惯性,你再好生研究研究。”
章升贤走到了茶几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坐吧。”
章德穹依言坐下。
章升贤拿出两个小瓶子:“你和德通,一人一瓶。瓶中药粉,消肿止痛。”
他没有问儿子今天是否去了演武场——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也没有问儿子是否受了伤——因为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章德穹略有些尴尬,接过两只小瓶:“多谢。”
章升贤摇了摇头:“一家人,哪有‘多谢’一说?有些话,说出来显得太单薄、太苍白……倒不如埋在心里,不宣之于口,以行动践行之。”
顿了顿,章升贤微笑道:“况且关注你们本就是我之义务、我之责任所在,因此更没有什么可感谢的。”
“我不伟大,只是尽责而已。”章升贤端茶轻啜。
章德穹看着父亲有些憔悴的脸庞,正色道:“有些人自认为做了伟大的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会发现他们比平凡者更肤浅。而有些人自认为做着平凡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最终会发现他们比伟大者更值得尊敬。”
章升贤闻言一愣,杯中茶水溅出了两滴:“很深刻。”章升贤赞道。
“事实上,我与绝大多数父亲一样,子女并非我们的唯一,但绝对是占据着最宝贵的那一方空间。”
章升贤有些感慨地说道。
章德穹突然想起了李先生下午思想大道课上的言论,道:“父亲,今天下午之时,李先生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
“先生教曰:‘我们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不过传宗接代耳,保我们后世有人罢了。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是而已。’”
章德穹看向父亲:“我觉得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章升贤笑道:“此言谬矣!人生在世,岂能只为传承薪火?岂能仅为浑浑噩噩地苟活于世?若是如此,人与动物有何区别?”
章升贤看向窗外的一轮明月,缓缓道:“我以为,人生在世……是为了以步伐丈量大好河山;是为了以目光遍览人间疾苦;是为了以身心体验人性百态;是为了以灵魂感悟自然之秘。”
“知道吗?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若不体验一遍,又如何对得起在世间行走一遭?总之,此生于己无憾、于人无悔足矣!”
“人性都是自私的,自私是人类品质中不可忽视的劣根性。因此没有谁活在世上的初衷是为了帮助别人、改变别人。但是感情的教化与时间的磨砺可以改变一个人,因此才出现了能摒弃自私与贪婪等种种劣根性的人。这,就是贤人。在贤人之上,还有一些人。这些人要么是将自身光明的一面无限放大,成为一个舍己为人、忧国忧民的圣人;要么是将自身黑暗的一面无限扩张,成为一个灭国灭世、憎恨光明的恶人。”
“这些人都超脱了‘人’这个字,因为他们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拥有的个性与人间的情绪。”
“因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世上完美的存在不是人。因此,即使是道家,也只是提出了‘至人’的境界,而并没有要求人们达到。”
章德穹陷入沉思。
父亲的理论一如既往的古怪深刻而又有理。因为没人能从其中挑出什么毛病——至少章德穹不能。
章升贤端起茶盏再品一口:“你可以尝尝,今天不是西湖龙井。”
章德穹被父亲一句话带回到了现实之中。
“今天是什么茶?”
章德穹下意识问道。
“毛尖。”
章升贤吹开盏中细嫰的毛尖茶叶,道:“毛尖的味道不同于龙井。清香略胜,但甘冽却略有不如。”
“我发现您好像相较于酒来,更喜欢茶?”
“非也,我更喜酒。”
“但我没怎么见过您饮酒?”
“因为没有称心的酒友。”
章升贤面露慨叹之色:“况且能入我眼的酒……太少、太贵了……”
“那您有称心的茶友吗?”
章升贤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吗?”
“或许是吧……”
“那不就得了?”
毛尖入口,清香如一阵风,轻抚章德穹的味蕾:“好茶!”
“好茶配好水,好水养好人。嗯,对了,你知道为什么三人中我最喜欢你吗?”
“不知。”
“因为你不像德通老实木讷,不像德婉调皮古怪。况且,你喜欢不时找我沟通,并将我的理念合于自身之上。”
章升贤靠在椅背上:“正因你继承了我的理念,所以重视‘礼’,所以得到了何老等人的认同与喜爱。”
章德穹突然想起一事:“父亲,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说‘礼’即‘理’?”
章升贤摸着胡须:“问得好。为何说礼与理相互佐证,相互践行?”
章升贤看着儿子的眼睛,道:《乐记》中有一言深得我心:‘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如果有了礼法的约束,所作所为自然合理——至少从礼的要求来看是如此。因此《哀公问》中有言:‘民之所由生,礼为大。’”
“礼,即为法,只不过是一种自觉的法。它可以起到约束人生、制定秩序的效果。”
“若人人都合礼,大同就大概不远了。”
章升贤清了清嗓子:“留在这儿吃吗?”
“不了,我回去吃吧。”
章德穹拱手致礼:“孩儿告退。”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