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觅儿不需要救治任何人,更何况,在大权在握、万人之上的帝王面前,显露异象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别将自己置于险境。”
谢择弈早前便想同她说,她将小月轮花留给桑盈之事有欠妥当,但又深知这种话说得太过,难免惹她不快,只能对她的做法,抱着侥幸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谢择弈也还是对不可控的未来怀揣着侥幸,无法苛责她半分。
桑觅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谢择弈补充道:“在这个世界尚不能接受你的情况下,别暴露自己。”
桑觅问:“救你,也不可以吗?”
“别救我。”
谢择弈回答得直截了当。
发觉桑觅的眼神滞了滞,他抿了抿唇微默片刻,又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宁愿一死。”
桑觅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脑中思绪一下子又没能转过来,无声之中,那双乌黑的眼眸变得黯淡了几分。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假若他死了,她会觉得很无聊的。
这家伙动不动就要去死……
桑觅眨了眨眼睛,绞尽脑汁才想起了一个词——守寡。
这笨蛋,是想让她守寡吗?
不过作为植物人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开始思考这种问题了?曾几何时,嫁给谢择弈的桑觅,殷殷切切想着的便是守寡。
“……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桑觅才格外迟钝地应了一声。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什么。
大概,她只是想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发出一点儿声音,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宽敞的各殿过道之中,又一次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宫殿高顶幽暗之处的他们动了动。
“我们先回家。”
谢择弈在黑暗之中,悄然抓住了她的手掌。
然而,最后的他们也没有直接回家。
潜出皇宫的两人,在深更半夜,躺在了不知名的阁楼顶上吹冷风。
夜幕下重重叠叠的望京高楼,看不到边。
遥远的月亮在他们眼前无声地挪动着。
桑觅在夜鸟断断续续的鸣叫声中,听着谢择弈长篇大论。
他说,梁王要当皇帝。
而他并不在乎谁做皇帝。
就像普天之下千千万种地的农户们一样,不论望京的天再怎么变,他们也都不会关心。
桑觅不晓得梁王当皇帝好不好。
她想起了去找谢择弈之前,偷吃零嘴时碰见的小猫同僚。
通体乌黑的小猫翻了翻宫婢们尚未来得及撤下的点心,寻找着自己爱吃的肉干和小鱼,倏然出现的桑觅叼着一块糕点,吓了小黑猫一跳。
小黑猫踢翻了两个白瓷碟子窜了出去,桑觅不假思索地追上,学着猫儿那样轻盈地爬行。
然后,金翎箭簇便飞了过来,射穿了它圆圆的小脑袋,眨眼间它惨叫一声倒下,歪着脖子,后腿挣扎抽搐了几下,一只猫眼睛血肉模糊,另一只瞪大的猫眼睛,正对着黑暗之中四肢爬行的桑觅。
桑觅看见了、都看见了。
要给小猫制定律令法条的梁王,轻而易举地射死了一只偷吃的小野猫。
谢择弈仍在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大多是些桑觅听不懂的东西。
他说,帝者,若得位不正,都会急于证明自己,以造千秋之功来确认自己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正如,逼禅汉帝的王莽。
正如,穷兵黩武、荒淫无道的昏暴之君——大隋炀帝。
以及,杀兄夺位的千古一帝——大唐文帝。
得位不正者,皆以为自己可以做文皇帝。
李世民功盖千秋,所以杀兄夺位也无妨。
但世上有那么多千古无二的文皇帝吗?
世上更多的是王莽之流。
登极之后大肆颁布杂乱法令,以坏民生,招致天怒人怨,反噬自身。
如胡亥、如杨广,使天下倾覆,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才是常态。
对太平盛世下的百姓们而言——不怕皇帝无能,就怕无能的皇帝,总想东征西伐证明自己。
桑觅听不懂这些。
她一直在想那只死掉的猫。
……
谢家昨日派出去的人,第二天一大早便给了回信,午后就能安排桑家的人,到狱中探望桑明容。
这其中赵宴也算多有出力,如今陛下正在病中,朝中人心惶惶,刑部侍郎桑明容眼下的处境,难免使人物伤其类,左右联络下,终有不少人肯帮衬一把。
除了风口浪尖的一些人,朝廷到底不可停摆,各司其职的文武百官依旧秩序分明。
不过,谢择弈没有和桑觅一起去狱里探望桑明容。
一是因为他去了,桑觅也会无视他,嫌他碍眼,桑明容说不定还会气得对他动手,二是因为昨日夜里皇宫的所见所闻,他心有怀疑,正好趁此机会独自调查一番,找找宫里弄出去的尸体,看看梁王萧殊羽那边,动向究竟如何。
午后。
桑家女眷去了狱中。
七弯八拐之后,三人于一间刑讯小屋等候。
桑夫人林氏取出了一些银两,赠给几个人高马大的狱吏,狱吏面上推辞一番后收下,一行人客套几句,有狱吏取出了水袋倒上了几碗清水给夫人小姐们,随之打开铁索,让她们一个一个入内探望。
每人一刻钟的时间。
林氏先往。
桑觅同阿姐坐在一张简陋的长凳上等待。
桑盈轻轻捏着她微凉的手掌,给她揉暖和了。
姐妹俩细碎地说着话。
桑觅没记住姐姐说了些什么,那些叮咛嘱咐她一贯不爱听,她只知道,阿姐的手暖呼呼的很舒服。
母亲林氏出来时,眼眶通红,显然刚哭过。
她见到两个女儿,强打起精神。
在桑盈去见桑明容时,林氏还一个劲地安慰桑觅不要难过,说桑大人在狱中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饭食充足,她们之前送来的被褥也已收下。
张家、崔家那边,明显只是拿桑明容震慑一下朝中其他人,待到太子于北戎战事引起的风波尘埃落定,桑明容概能全身而退,最不济,也是罢官养老,不问世事。
桑家虽非大富,但也小有家资,省吃俭用些,往后几代人都不愁吃穿的。
桑觅敷衍地点着头,应和着母亲。
家资不家资她不是很懂。
若有人要杀桑大人,她反正总能救他离开。
半刻钟后,桑盈自里间小牢房出来。
狱吏出去看了一眼铜壶滴漏,催促桑觅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