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带着薛虹到了后堂叙话。
“自古以来,因义而聚者因义而散。以利而聚者,因利而散。这些商人哪怕再富,也成不了大的气候。
相信对于老师而言,难办的不是这些商贾之徒,而是站在他们后面的大人物。”
林如海目露喜色,点了点头开口道:“嗯,你说的不错。这些盐商们在江南省明面上的靠山是金陵甄家,里可背地里的靠山,却是连陛下也没有办法啊。
我曾起过勘察盐引,清查账册,控制源头的想法。
只是我这个想法一起,几乎引动了整个江南官场的反噬,举目皆敌啊。我有心将此间事情上表于陛下,但陛下也是无可奈何。”
可不是无可奈何嘛,因为这江南是他爹的钱袋子,也是老牌勋贵的钱袋子之一。
此前数年,隆庆帝初登大宝,手底下更是无人可用。哪怕明知道江南糜烂的局势也无能为力。
林如海忽然话锋一转,眼底也有了些光彩:“不过,但也未到绝望之际。京里传来消息。
前些日子,陛下连下三道圣旨,自山西、山东、天津卫、湖广等地,抽调精锐总计十万,重组京营。至于原本的京营,则打散至各地。
由于国库空虚,陛下又下了第二道旨意,以身作则,三年之内,除重大节日祭祀外,不再举办宫廷宴会。
皇后娘娘,为了起到表率作用,将自己的俸禄减半,其余后宫妃嫔俸禄减少三分之一。其余美人、贵人等俸禄降低五分之一。
这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彻查去岁江南科举舞弊一案,同时为了安抚广大学子,开恩科。”
薛虹也暗自点头,如此看来,这隆庆帝倒也有明君之像,就是不知道这真是一位文帝降世,还是类似崇祯的无用功了。
薛虹思索片刻后,再次开口:“老师的意思是,陛下这第三道旨意,明着是调查科举舞弊一案。实则是想借题发挥,对江南动手。
或者说,是在为老师处理盐政一事做掩护?”
林如海苦笑着摸了摸胡须:“盐政一事,谈何容易。稍有动作,可能就会万劫不复啊!查,这要如何查起啊!”
薛虹瞳孔一动,自家老师说到底还是心存忌惮和顾虑啊。
这么一想,薛虹就明白为何原着中林如海堂堂巡盐御史,士林探花,死后却无人问津,就连女儿黛玉也落了个无依无靠的地步。
按理来说,自家老师给隆庆帝办事,死任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偏偏在其去世后追封也没有,荫庇子女也没有。就仿佛死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如果林如海真是一心一意给隆庆帝办事的,那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那就说明,自家老师很可能把事没给人家隆庆帝办好,或者说,他给人家办砸了!
要不然隆庆帝就是再刻薄寡恩,也不可能不管林黛玉,那样他这老大就算是干到头了,以后手底下兄弟谁肯给他卖命?
“老师,且容学生一言。自您成为巡盐御史之时,便早已没了退路。
于私,盐商们对您虎视眈眈,稍不留神恐有性命之忧。
于公,盐商侵吞税款,导致国库空虚,九边不振,民不聊生。
更何况,倘若老师不能一心去为陛下剪除沉珂,恐祸及儿女子孙呐!”
林如海闭上双眼,微微仰头望天:“为师也不瞒你。
我已打算将你的师妹,托付于都中家岳母。其乃是荣国府贾家,倘若我出了意外,也可护玉儿周全。
你也不必担心,为师既收下了你,自是希望你能继承我的衣钵。
我会将所有人脉,典籍全部传与你,然后便安排你进京,只是希望日后,你能看在为师的面子上,多多照看你的师妹。”
薛虹猛的从座位上起身:“老师不可啊!于上位而言,非全忠则不忠。
倘若老师心存侥幸,就打算投子认输,舍了自己一命换取师妹安稳一生,恐怕正会事与愿违啊!
荣国府显赫弟子也有所耳闻,只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今勋贵一脉的富贵与太上皇死死的绑定在一起。当今陛下一时片刻拿他们没办法。可是当太上皇百年之后呢?
如老师方才所言,当今陛下,心有乾坤,恐有圣君之宏愿。
而反观勋贵一脉,更无英才栋梁。只怕这百年富贵,倾倒只在须臾之间。”
说着,薛虹又将金陵传唱的童谣说了出来。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老师您乃是圣上钦点探花,学识远非弟子可比。
自古以来,凡显赫如此的家族,能得善终者又有几人?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老师是没看出其衰落之势,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
此话一出,林如海看了薛虹良久,最终长出一口气:“在你这样的年纪和阅历而言,能有此见识,属实难得。
可就算为师继续将这盘棋局落下去,又该如何落子呢?”
薛虹脸上露出丝笑容:“官场之道弟子却是不懂,自不敢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
但弟子出身于田亩乡野,见多了商贾走卒间的斗争。
大多商贾,虽有滔天之富,却难得一个贵字,更遑论漕帮之流。
依弟子之见,老师可以向陛下,讨要些虚职头衔的封赏来,明为安抚示好,实则分化瓦解。凡得此虚职头衔者,这盐事的利益自然就多了三分,
可利润就这么大,有人多占,就会有人少占。不满与愤怒也就随之而生了。”
林如海有些犹豫,但又转念一想,盐政已经糜烂至此,江南等地的局势早就不能再坏了。
薛虹的这个办法,乍听起来,似乎是在将国家的利益让给商人。
可是这利益,你不让,这些盐商也早就侵吞的一干二净的。
这么多年下来几千万两的盐税,收上来的不过就三五百万。
想要理清盐政,必须两头下手,庙堂之上需要隆庆帝发力,江南这边需要林如海发力,双管齐下才行。
保护伞不除,这反腐反贪只会越反越严重。灭火要从根上灭!
而且薛虹此法乃是一箭三雕之法。
第一,可以让盐商们误以为林如海示弱,暂且保全自身。
第二,到时候名额在林如海手里,以此名额做些文章,让这群商人内斗起来也就不难。
第三,之所以要加上漕帮,乃是因为漕帮是江南能够将私盐做大的关键之一。
漕帮虽然势大,但地位却一直处于下九流的状态中,绝对会比其他人更在乎这几个虚职头衔,毕竟这可是皇上给的。
如此一来,盐商和漕帮本就存在的矛盾,必然会被揭发。
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他林如海向这群盐商内部伸手的时候了。
自古以来,富商们对于体制内的编制都有着近乎疯狂的痴迷。
梁山泊的好汉们是怎么没的?招安招没的!
林如海又仔细盘算了一番此事可能引发的情况,以及可能引发的后果。
仔细斟酌后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虽不敢说此法真的可以清理掉盐政上的问题,但至少可以为陛下争取到些时间。
虹儿,你且先回去休息,容我仔细思量一番,而后行文上表陛下。
哦!对了!来人,去库房支出来几匹上等的绸缎并些米面肉食随我这弟子一并送去府上。
想来虹儿你刚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置办些床褥用品。那正好,稍后我命管家一并送去。回去早些休息,明日早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