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沉默之中,没过一会儿,你和缘一就走到了目的地。
是后山的一条小溪,清澈的水流潺潺流淌,在草木山石间蜿蜒,在一个幽深的拐角处就聚合成深度刚到你腰的小水池——清水寺的僧侣们夏日里有时候会在这里清洗身体。
现在还没有到太阳落山的时间,也不到僧侣们收工的时间,炽烈的日光穿过高大的树木,穿过旺盛的枝叶,投射到水池的上空,就被过滤掉了酷暑的燥热,只剩下带点暑气的清凉与明亮。
水池边只有你和缘一两个人。
你转过身,看向缘一。
他还是沉默地扯着你的袖子,因为你的转身,方向不对了,你的袖子被拉扯开,他就不得不松开手,然后茫然地摊开两只手,无所适从地站在你身前,任由你的目光打量。
你略过他头发上的污痕,略过他脸上溅射的血迹,略过他羽织上的暗色,目光落在他的腰间,那里配有一个精致的木质刀鞘,和你上次见到的一样,外面用铁丝箍好,还在环绕的时候编织出精巧的纹路,美观又实用——只是刀鞘里没有了刀刃,结合上缘一现在的身份,就显得十分奇怪。
“你的刀呢?”
你询问缘一。
你自觉询问的时候声音平缓,语气也温和,可缘一却犹如被惊醒,略微做了一个瑟缩的动作,头更深地低下:“我丢掉了。”
“这样啊……”
因为他的行为,依旧遵从武士之道的你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为这个答案苦恼了一会儿,最后你当然还是说服了自己,于是走过去将缘一腰上的刀鞘解下扔在一边,继续你们的对话:
“……作为武士丢掉了刀,父亲大人一定非常生气吧?”
“我不知道……”
“肚子饿不饿?继国家骑马过来要三个时辰,你早上出发,到现在……有吃饭吗?”
“不饿……”
“所以中途吃过了?”
“没有……”
“等会儿和我一起吃晚饭吧……”
“好。”
你一边絮絮叨叨的,用一种相当日常的态度询问缘一今天的行程,一边伸手为他解开腰带、脱去衣衫——你将他带到后山来,主要的目的是为他洗去一身显眼的脏污,至少进入清水寺时不至于引人瞩目。
你动作的时候,缘一就乖乖任由你摆弄,无论是抬手还是抬脚,他都跟着你的力道乖乖照做,原本无所适从的茫然无措也消解一些。
你从未服侍过别人更衣换洗,第一次这么做,没想到上手还挺快。
至于心中因此产生的一点儿别扭感,在没有办法的现在,你只能强行让自己无视了。
“今天什么时候出发的?”
“巳时一刻。”
“父亲带你出门的吗?除了你,还有谁?”
“山田先生,安达先生,武田先生,还有……”
缘一提到的人你都还留有稀薄的印象,他们是父亲麾下得力的部下,无一例外都是武将,是父亲出阵时一起杀敌的能人。
“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小田切山……”
小田切山?
你为他整理羽织的动作一顿。
你在清水寺中近一年的时间里,日常接待礼佛的香客,下山与雇农们交流,言语之间对寺庙附近的情况也算心里有数,而上次听到小田切山的消息,是来到寺庙避祸的一批流民,请求住持派人前去小田切山清理野盗。
小田切山距离清水寺太远,明心住持满脸悲悯的收留了流民,还给他们以优惠的价格出租了田地,却并未回应清理野盗的请求。
小田切山就在继国城外不远处,如果父亲前往那里……
你模模糊糊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了构想。
将缘一身上最后一件衣物除去,又把他的日轮耳饰摘下来放在一边收好,你三下五除二地也脱光光,然后带着缘一进了水池。
这个池子你经常来,人迹罕至,也算清净,水深刚好够到腰部,你靠在池子的石头边坐下,露出半个脑袋,有时候你心绪烦乱,就会在深夜跑到这里泡泡澡,希望流动的溪水能将你的烦恼也一同带走。
今天之前,你从没想过会带缘一来这里。
但很多事情,就是出乎预料,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你牵着缘一,让他坐在你身边的水池边,然后站起身到他身后,解开发带(出乎意料的,他用的还是以前那条紫色的发带),用沾水的布巾清理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你当然还是一边动作一边和他说话:
“父亲大人是冲着小田切山的野盗去的?”
“是的。”
“是有附近的村民前来继国府请求吗?”
“不知道……”
“以父亲的人手和实力,去那里……”
你咂咂嘴,停住了。
缘一的声音在落水声中模模糊糊的传来,将你未完的话语补充完整:“是屠杀。”
“屠杀?”
“是的,野盗完全无法反抗。”
你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奇怪。
所谓山林间的野盗,大都是过不下去的壮年男人离开田地,拿着刀叉农具上山勾结起来,然后凭借人多势众下山抢掠村庄。
在侍弄土地的雇农中,他们或许如同下山的野猪横冲直撞无人可挡,但在真正骑马披甲的武士面前,连武技兵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也终究会沦为被屠杀的绵羊……
想到这里,你就看到清水沿着缘一的头发淌下,那些打绺处凝结的血迹,你用手指捻起摩擦,就融化成一手污红的痕迹,被清水流动着带走了。
你顺着水流,再次将目光转向了缘一。
他跟着你的指令,弓着背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水里,水面刚好到他的下巴,透过池水隐约能看到他浸在池子的身体,白汪汪的像是一只纯洁的羊羔(父亲将他养得很不错),打湿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贴着他的脑门,有红色的血迹沿着脸颊蜿蜒而下,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这样的缘一,狼狈得一塌糊涂。
乖乖坐在你面前,你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你做什么都全力配合的缘一,对你而言,也像是绵羊一样,有种你好久没有见过的羸弱的气质。
你心中生出些许怜惜。
就这样,你一问,他一答,你为缘一擦洗头发的时候就大概捋清了事情的脉络。
如你所料的继国家前去清理野盗。
如你所料的一面倒毫无悬念的屠杀。
如你所料的父亲希望缘一可以出刀见血。
如你所料的缘一毫不留情表示了拒绝。
后面的剧情,在你的预想中,本来该是父亲勃然大怒,于是开展自己的铁血教育,用疼痛教会孩童现实的对错——但在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之前,极其微妙的,倒在那附近的、之前以为已经死掉的野盗头子,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抓起草叉,燃尽所有的力气与愤慨,这必将命中的最后一击,向着继国的家主而来。
“父亲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道……”
“周围的武士没有阻拦?”
“没有……”
“你出刀了?”
“……”
原本规律的问答突然停下来,但你也从这个短暂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你出刀了啊,那个野盗死掉了吧!”
你以轻松的口吻描述着惨烈的结果。
从缘一的只言片语之间,你大概拼凑出当时的画面,无外乎是敌人的致命一击无人阻拦,反倒是正在被父亲训斥的缘一及时出刀,于是一击致命,野盗功亏一篑、死不瞑目,伤口中的鲜血喷射,溅了缘一满头。
然后这个满头鲜血的小孩就骑着马丢了刀,竟然脱离大部队,傻乎乎地过来找你。
真是……
你差点笑出声来。
但你差不多完全明白了今日之事的症结所在。
“第一次动手杀人,把你吓到了?”
你的手指伸进缘一的头发缝隙,仔细搓揉着他的发根,你的手指头能碰到他温度稍高的头皮,隐约能感受到皮下脉搏的跳动——你距离他的大脑如此之近,简直像是一用力就能碰触到他的思想,可实际上,从刚刚他说的话语中你就明白了,你们的思想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失去了贵族的身份,却依旧有贵族的思考;
缘一拥有了继承人的地位,却还是懵懂如孩童,根本不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