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则死的那天,宜修远远地站在帘子外,却将她每一句话都听到了耳里。
“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宜修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柔则冲着她一笑,彻底闭上了眼睛。宜修很想冲上去问她,为什么?你将我推入深渊,我把你害死,为什么你还要为我说话?
可是她问不到的。
雍郡王抱着柔则失声痛哭,宜修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碎成了渣,可她分不清,她是在为自己深爱的夫君深爱别人而难过;还是为早已面目全非的姐妹情而难过。
柔则死后的那段日子,宜修一度十分迷茫,她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而且无边无际的空虚。
她不会明白这种空虚从何而来,她生活的时代和自幼受到的教育都不会告诉她,其实你最该恨的人是那个隐于幕后的男子,她不敢也不能朝这个方向想,因为夫君是她的天,姐姐纵使再爱她,也是要排在夫君后面的。
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但她如今唯有这一条路能走下去了。
宜修成了雍郡王福晋。坐在主位等着众人来请安的那天,她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久违地察觉到了喜悦。
正妻之位,其实一直都是她的执念,那个男人一句随口的许诺,困了她许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高兴的。
可内心深处,宜修也会想,阿姐,你坐过的位置,我也坐上了。
宜修被扶正后,雍郡王带她进宫给德妃请安,雍郡王去御书房拜见皇上,婆媳俩坐在永和宫,德妃赞许地看了一眼宜修:
“不错,你确实能撑起这个福晋之位。本宫与你既是婆媳,又是姑侄,家族的荣耀同系于你我二人之身,日后,你可要做好这个福晋。”
宜修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麻木地点头应下,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我不能生,阿姐也不能生,凭什么她们可以?
反正只要保证“家族荣耀”就可以了,不是吗?
她在极端的疯狂和恨意下,挥刀对准了后院的女人,她忘了自己从前在乌拉那拉氏受的苦、忘了刚嫁入府时简单又美好的期盼,她日日夜夜回想起的,只有在她怀里一点点冷下去的弘晖,还有那一日死在她面前的柔则。
她不记得自己的来时路了,她是深渊里的烂泥,只想将更多的人也拖进深渊。她不敢也不能去深思,那些错是不是雍郡王的。
她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难道还要追根究底,证明是他的阿玛亲手将他杀死的吗?
有些东西深埋心底后,就再也不会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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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登基为帝,宜修成了皇后。
她这些年快要被折磨疯了,弘晖死的那一夜,她先是在被子里捂住了满身的汗,又在雨里淋了许久,落下了病根,心里想的事情一多就容易头痛。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弘晖被高烧折磨的样子,有时候又是染冬的死、柔则的身孕、她被指派去照顾柔则时,她夫君口中的那句“阿柔也是为你好”,最后一切又定格在柔则死的那天。
“哈哈哈,姐姐啊,你将我害得这么惨,你凭什么就这样死了?凭什么还要在死前为我说情?”宜修泪流满面,王府里没有一个人记得弘晖,王爷也不喜欢她,后院的女人添了一个又一个,她害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那些噩梦依然将她紧紧裹住,叫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柔则凭什么就这样死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折磨中疯狂、崩溃?又为什么要让王爷好好对她,叫她不得不承情?
坐上后位没多久,皇上就将宫权分了一部分给华妃,宜修什么也没说,她这些年安插的人手也足够了,皇上打脸的行为固然叫她难受,但是眼下,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操控舆论,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后宫有的是喜欢八卦的下人,主子们的阴私事更是最引人注目,这情形一直以来都有,只是宫女侍卫们都是上三旗包衣,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上头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纯元皇后贤良淑德、温和仁厚,却又在庶妹怀孕时入府,与皇上一见钟情,夺去了庶妹的正妻之位。
想要让纯元皇后的名声在暗地里崩塌,实在不是难事。
宜修恨了柔则许多年,却又忍不住怀念她,她总是忍不住翻看从前的旧物,在看到柔则给弘晖做的小衣服、和越来越沉稳的剪秋时,又内心一颤,将纷乱的思绪全部赶走,在心中重复几遍对柔则的恨意。
就连看到甄嬛时,宜修心中也总有隐秘的快意,甄嬛行礼时、甄嬛被她算计毫无还手之力时、甄嬛逼不得已向她臣服时、甄嬛被她安排扮成柔则的样子复宠时......
是快意,但却也夹杂着苦涩,宜修忍不住幻想高高在上的姐姐被她打压下去的样子,可又不禁想到,这样又能如何呢?那终究不是她。
她再怎么折腾,甄嬛就是甄嬛,她绝不会像柔则一样,用无奈或是难过的眼神看一眼宜修,叫她一声小宜。
什么都回不去了。
......
沈眉庄揭破大阿哥之死的真相时,宜修只觉得有一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大阿哥难道不是高烧不治而亡吗?你将他看的这样紧,他是怎么起的烧?府医为他治疗时,可有对你说过他生了什么病?好歹也是亲王的长子,皇家什么名贵药材没有,为什么大阿哥会不治而亡?就连叫你去为纯元皇后安胎,说不定都是为了挑起你们姐妹间的争端!若你们姐妹和乐,他真的不会担心乌拉那拉氏觊觎他的权位吗?他爱纯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仿若一把重锤,狠狠地将宜修的心碾碎,她恍然想起弘晖起烧那天,晨起时弘晖什么事都没有,还跟她说午膳想吃她亲手做的虾仁蛋羹。
若是没有弘晖,宜修只怕早在柔则入府后就疯了,是这个孩子给了她希望和新生,她把他看的那样紧,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染了风寒?
就算染了风寒起了烧,弘晖的身子一直都十分康健,又是爷的长子,起初弘晖还只是低烧,怎么吃了药下去也不见好,捂在被子里发汗发了这么久,还越烧越厉害了?
以柔则的性子,真的会叫刚刚丧子的她去安胎吗?
许多东西在宜修脑海里越发清晰,从前忽略的、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一一摊开,宜修终于想起,从前有一刻,她也是想过的,可她不忍心。
她的弘晖不过五岁,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在那个雨夜不治而亡,若这一切都是出自弘晖的亲阿玛之手——
她的弘晖,到底为什么要经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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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罗......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穿着僧袍,眼眶泛红的女子,正是星罗,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皱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小姐死前求了爷,将我送出来了,她本来是要我去嫁人,可我不愿,最后就来甘露寺出家了。”
悟心只觉得嗓子干涩得紧,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星罗。
三人一同坐在床边嬉笑的时光,恍如隔世,终于知晓弘晖之死的真相、又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恨错了人,做下这么多错事的悟心,实在不知该怎样去面对星罗,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忽然很想哭。
星罗看出了她的窘迫,叹了口气,拉着她朝屋内走去:“小姐她,没有怪过你,她还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要不要看看?”
“阿姐不怪我?”悟心声音沙哑,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可我害死了她,还叫她的身后名如此狼藉......”
“小姐说,你太苦了,一切都是她应得的,不怪你。”
“你太苦了”。
半生归来,愿意和她说这四个字的,还是只有最爱她的阿姐啊。
悟心一直到死,都在苦修的路上,彼时她已经双颊凹陷,几乎看不出人样。可她抬头看着刺眼的阳光,心中无比满足。
阿姐,我害了太多人了,不过几年的修行,并不足以抵消我犯下的罪孽,你说来世还想和我做姐妹,我却不能了。
佛祖啊,我惟愿我的阿姐能转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愿被我所害的孩子、女子都能有美好的新生活,若能满足我的心愿,便是叫我再不入轮回,从此魂飞魄散,我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