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何绵绵的忌日,浣碧在烧纸时不慎叫曹贵人撞见了。
“幸亏是遇到了我,若是换做旁人,早拉你去慎刑司了。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烧纸钱?”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浣碧说着说着,又难过起来,曹贵人叹了口气,又说到她为何不肯在碎玉轩烧纸:
“你们莞贵人向来最疼爱你了,连吃穿用都与旁人不同,你的这点孝心她倒不肯成全你吗?”
浣碧心中酸涩,却再也无法多说半个字。是啊,小主对她最好了,整个碎玉轩,她得的赏赐是最多的,只要是不逾制的衣裳首饰,小主都会给她一份,便是流朱也越不过她;平日里她编排了谁,至多也不过被训斥两句,从不会真的受罚。
可是阿娘的身世,她从来都没有对小主说过,更不可能说,若是在碎玉轩祭拜,小主问起来她要如何解释?她和阿娘这样尴尬的身份,如何能说出口呢?
“奴婢怕冲撞了小主,”浣碧说罢,又磕头请罪,“今日之事,还请贵人千万不要告诉小主......”
“知道了。”曹贵人竟也没有为难她,“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扫了,留下痕迹等人来抓你吗?”
浣碧连连道谢,手上动作也不敢停,曹贵人看着忙乱的浣碧,唇角一勾:“我瞧着,你这丫鬟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甚至与莞贵人有些相像呢,说不得皇上见了你,也会喜欢呢!你家小主这么宠爱你,日后你到了年纪,也一定会为你谋个好婚事吧?”
浣碧心中已经做好和曹贵人谈条件,以掩盖今日之事的准备,冷不丁对方忽然说了这样的话,正在收拾残局的手一抖,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曹贵人倒不在意,她像是在无关紧要地闲聊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只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婚事,说来说去,都越不过这宫里去呢,莞贵人自己便是独得圣宠的宫妃,想必日后也不会叫你在婚事上受委屈的。”
浣碧将最后一张未烧完的纸钱捡起来:“曹贵人说的哪里话,奴婢是小主的奴婢,自然一切都听小主安排。”
“这倒也是,”曹贵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已答应为你保守秘密,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些东西来交换呢?”
......
回到碎玉轩时,正殿的灯已经熄灭了,今夜是流朱守夜,浣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惶惑不安,回了她和流朱的耳房。
“你去哪啦?”
浣碧被吓了一跳:“流朱?你不是在守夜吗?”
流朱打了个哈欠:“今晚槿汐姑姑守夜,小主叫我来休息了,我也刚回来呢,你去哪了?”
浣碧松了一口气:“我去更衣了,我以为你今晚不在,刚刚都快被你吓死了。”
流朱摸黑找到了烛台,点上蜡烛,耳房里亮起来时,浣碧已经将东西都放进箱子里了,流朱揉了揉眼睛,冲她一笑:“那可是我的不是啦,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浣碧看着流朱的笑脸,心中的惶惑愈发强烈,她努力撑起一个笑:“好,原谅你了,困了,睡觉吧。”
这一夜,浣碧很难入眠,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有时想起这些年和甄嬛相处的时光;有时想起五岁那年甄远道复杂的神色;有时想起何绵绵骨瘦如柴的病体......
到最后,只有曹贵人那句“我瞧着,你这丫鬟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甚至与莞贵人有些相像呢,说不得皇上见了你,也会喜欢”和“只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婚事,说来说去,都越不过这宫里去呢,莞贵人自己便是独得圣宠的宫妃,想必日后也不会叫你在婚事上受委屈的。”
将甄嬛与皇上初见时的情形透露给曹贵人所带来的愧疚,在这两句话的作用下一点点减淡,最后埋在了内心深处。
从前,浣碧总想做甄嬛身边最体面的宫女,甄嬛若能靠着圣恩一路高升,她的地位也能随之提高。就说皇后娘娘和华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出去外面可不比一些小官的夫人还体面?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便想法子让阿娘的牌位入了甄家的宗祠,也算是为阿娘正名了。
可是,她当真要做一辈子的奴婢吗?
昔日被浣碧深埋心底的、疯狂的想法再度翻涌了起来:她是甄远道的女儿,她也该是甄家的小姐,虽说比不上甄嬛的嫡出,但也不至于顶着奴藉,做自己嫡姐的奴婢!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浣碧,谁又知道她还有一个名字呢?
野心就此蔓延生长,将浣碧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她咬牙忽视了心中的不安与愧疚,近乎洗脑般地告诉自己:你要出人头地,为什么还只想着做一个奴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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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日,浣碧随着甄嬛去了圆明园避暑,饶是先前做了再多心理建设,每次和甄嬛对视时,浣碧总是止不住的心慌。
其实甄嬛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一直都对她不错,浣碧心中也并不十分愿意背叛甄嬛,可曹贵人手中捏着她烧纸钱的把柄,何绵绵无声无息的死又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中,她只能自我麻痹:
没事的,小主这么聪明,那一件事情不会伤害到小主的;曹琴默要她做的事情如果会伤害小主,她就不做;她只是为自己谋一个上位的机会,只要上了位,她一定会跟曹琴默断得一干二净的。
浣碧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愚蠢,可她不敢回头了,在曹贵人下一次要见她时,无论多么抗拒,她依然是要去的。
这一次来的不只是曹贵人,还有华妃身边的颂芝,曹贵人的脸色不太好看,颂芝却连看都不看她,直接向浣碧转达了她要做的事:去取些木薯粉回碧桐书院。
浣碧有些奇怪:“取木薯粉做什么?”
“问这么多干什么?”颂芝没好气地道,“又不是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想要娘娘帮你,总不能连个木薯粉都不愿取吧?”
浣碧只好应下,只是取些木薯粉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
第二日,浣碧便按颂芝说的,取了不少木薯粉拿回碧桐书院,厨房的人问起来,她也只说是小主想吃珍珠丸子。
虽说只是木薯粉,但浣碧心里还是止不住的紧张,她借口自己身子不舒服,躲过了白日里的差事,直到晚上才不情不愿地去了正殿。
这一日是七夕,晚上甄嬛是要去参加宫宴的。从甄嬛承宠到现在,参加过的宫宴并不多,流朱新奇的很,总借着给甄嬛布菜跟她们俩说几句话,浣碧却有些心不在焉,愣愣地站在甄嬛身后,像是有什么心事。
甄嬛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几次,心中又想起崔槿汐白日里劝她推浣碧出去承宠。如今沈贵人和安答应都在宫里,她独木难支,在后宫众人的针对下,难免有些力不从心。那日曹贵人又借着她与皇上初遇时的情形,险些坑了她一把,泄密的人,八成便是浣碧。
浣碧的身份,甄嬛从进宫前便知晓了,她心里十分复杂,再看着吵吵嚷嚷的宫宴,整个人都有些烦躁:“槿汐,扶我去更衣吧,浣碧,你留在宫宴上守着。”
浣碧继续魂不守舍地站在椅子后头,连甄嬛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晚些时候,温宜公主身子不适,宫宴便就这么散了。浣碧看着匆匆离去的曹贵人,又想起前一夜曹贵人难看的脸色,她心中愈发慌乱,连甄嬛走的不是平日里那条路都没发现。
“浣碧。”
浣碧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句“你可愿侍奉皇上?”
多日来的不安、心虚、愧疚,还有那份存着私心的算计,在顷刻间崩塌得一点都不剩,甄嬛看她这样子,叹了口气:“我们回宫说吧,你也好好想想。”
回了碧桐书院,崔槿汐将门关上便出去了,浣碧满脑子都是曹贵人难看的脸色,她越想越不对劲,也顾不上其他了,直直跪了下去:“奴婢对不起小主啊!”
她将木薯粉的事情说了,又说觉得曹贵人不对劲,想叫甄嬛小心防范,甄嬛当即变了脸色,叫崔槿汐将木薯粉都拿去做成糕点,还要细细记录用量。
安排好一切,甄嬛痛心疾首地看向浣碧:“你为何要与她们合谋害我?”
浣碧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事情被捅破,她心中的大石头反而落了下去,又是后悔又是委屈:“都是奴婢犯错叫曹贵人拿住了把柄,又鬼迷心窍,想要借她们往上爬,可他们没有叫奴婢害小主,只叫奴婢去取木薯粉,奴婢才愿意做的!”
“没有害我?温宜公主今晚可是出了事,她们母女都被华妃捏在手中,焉知会不会以此陷害?”
甄嬛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在圆明园的处境本就危机四伏,却还要被信任的人背刺!当日曹琴默提及我与皇上初遇的事情,也是你说的吧?”
浣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甄嬛冷笑了一声:“吃里扒外的事情我见多了,想不到如今害我的,是我的亲妹妹!”
“亲妹妹”三个字恍若惊雷,狠狠砸在浣碧的心里,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甄嬛,甄嬛继续道:“我早就知道了,入宫前夜父亲就告诉我了,就是因为知道,心才特别痛。”
那些被藏起来的愧疚卷土重来,浣碧眼眶已经湿了:“小主......”
“你还要叫我小主吗?该叫我一声长姐才是。”
长姐。
两个字在浣碧舌尖滚了一圈,又落回喉咙里,她眼泪一滴接一滴往下落,几度张开嘴,却又不敢说出来,甄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
“长姐......”
情绪汹涌决堤,迟了十多年的、对她身份的承认,不是来自甄远道,甚至都不能光明正大、不能记入族谱,只是出自这个一同长大的姐姐口中,就已经叫浣碧十分满足了,她膝行了几步,将头伏在甄嬛膝上,又叫了一声:
“长姐......”
她又慌乱地解释道:“那一日,是我娘的忌日,我,我怕扰了长姐,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烧纸钱,却叫曹贵人给撞见了,她拿此事与我做交易,我一时糊涂,便应下了......我只想着,若是伤害长姐的事情,我不做便是了,待她们扶持我出人头地,我便跟她们断了......”
“此事哪有这般容易?曹琴默和华妃,也是可以相交的人吗?我知道你身为甄家的女儿不能认祖归宗,甚至连你娘的牌位都不能入宗祠供奉,你心中不快,我都明白,可父亲挂念你,托付我要好好照顾你,父亲心中有你,我这个长姐心中也是有你的啊。”
“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甄嬛安抚道:“如今你悬崖勒马,倒也还不至于回不了头,况且你想出人头地,想为你娘正名,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就算我不知你的身份,这么多年一同长大的情分,难道做得了假吗?我何时亏待过你与流朱?”
甄嬛见她悔不当初,又循循善诱:“你再想想这次温宜公主出事,若真是华妃所为,那曹琴默在她手底下真的心甘情愿吗?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与你说这些挑拨的话,你竟也听得进去!你我是姐妹,本就该互相扶持,你想往上爬,难道我会拦着你吗?”
甄嬛深深叹了口气:“我在这宫中本就独木难支,这几个月的处境你也看见了,就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不愿叫你也陷入同样的境地,但你若有这个心,我们姐妹守望相助,何尝不是好事呢?”
浣碧哽咽道:“长姐,我都明白了,是我愚昧无知,险些酿下大错,可我真的只是想为我娘正名,便是生了往上爬的心思,也不过是为了此事而已,长姐,我愿意服侍皇上的,我一定会是长姐的左膀右臂,日后万般苦难,我都陪长姐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