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回宫一事,浣碧最终还是出了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上对甄嬛的思念,化上相似的妆容,再穿上一身粉衣,她也能与甄嬛像八分。
甘露寺之行,比浣碧预想中还要顺利,她随后宫嫔妃一同上香祷告,走出殿外时,便见流朱在不远处候着,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流朱早已不是前几年活泼的模样了,她身上带着一股沧桑的气息,昔日灵动的双眼也没了光亮。浣碧瞥见她的双手,冬日里起的冻疮还未消散,瞧着粗糙又可怖。
她们二人才是真正的一同长大,从入了甄府便是住在一起的,流朱的待遇虽然比不上浣碧,但从前一双手也养得水嫩,绝不是如今的样子。
浣碧移开视线,跟着流朱走上了长长的阶梯,走进那间禅房。甄嬛就坐在内室候着她,不知为何,踏入禅房的那一刻,浣碧心中总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她确实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浣碧,你来了。”
甄嬛神情恹恹的,浣碧观察了一会,依旧没瞧出她对回宫有什么期盼之心,她兀自在甄嬛对面坐下,忍不住问道:“长姐,你为何想回宫?”
甄嬛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帮我给皇上捎一封信吧。”
浣碧第一次生出了对长姐的不满:“长姐先告诉我为何要回宫再说。”
“自然是......因为父亲的病。”
“父亲的病?”浣碧盯着甄嬛的眼睛,“父亲的病,是我去皇上和端妃面前周旋,求得了圣旨和药材,到如今已经痊愈了,如何还需要长姐回宫?”
浣碧忽然觉得很委屈,这些天端妃、毓贵妃和他们的宫女说的话萦绕在她脑海里,叫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一贯的想法:
于公来讲,她是甄嬛的贴身丫鬟,承宠是她自愿,可后来华妃罚跪时护着甄嬛、碎玉轩失火为救甄嬛伤及自身......后来甄嬛出宫,甄远道出事是她为其奔波,甄嬛想回宫了,连原因都不肯同她言明,却也要她想法子顺了甄嬛的心意!
于私来讲,她是甄远道的私生女、甄嬛见不得人却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不错,可是在她五岁那年,甄远道为她取名浣碧、亲手将她送给另一个女儿做奴婢时,不就已经斩断这一份血脉亲情了吗?
她从前总纠结于阿娘悄无声息的死亡、纠结自己无法公之于众的身份,她一次次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想要让阿娘入甄家的宗祠,可是甄家,当真是什么天大的好去处吗?
她的阿娘临死前,是要她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非被亲情、被主仆之情、被没有意义的名分困住一生。
甄嬛口口声声将她当妹妹,如今却连回宫的原因都不肯告诉她,只一味要求她行事;甄远道自她五岁起便没有承认过她这个女儿,她却还一次次地妄图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女儿!
浣碧眼眶红了,她颤声道:“长姐,你是真的将我当作亲妹妹;还是那时候我生了背叛的心思,你又孤掌难鸣,不得不认下我呢?”
“我自然是将你当妹妹的,”甄嬛也有些着急,“我此次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回宫,其中原因涉及重大,我无法告知你,可我怎么会不把你当妹妹呢?浣碧,你就帮长姐送这一封信回去,好不好?”
二人又僵持了一会,流朱几次想要上前,都被甄嬛挥退,浣碧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年来与甄嬛相处的画面,她们其实从来没有像姐妹一样相处过,即使是后来浣碧当了小主,她在潜意识里依旧将甄嬛视作主子,唯有借着“姐姐”的称呼,才敢宣泄一番心中的渴望。
当惯了奴婢的人,自己都转变不了身份,又如何要求别人做到呢?
“把信给我吧。”
甄嬛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改口,浣碧也没再管她:“你把信给我,这次就当我全了咱们这些年的情分吧,至少你对我这个贴身丫鬟,从无一丝亏待,也给了我很多机会。这次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下山的时候,浣碧忽然觉得松快极了,甚至还有心思欣赏了一会凌云峰的景色。
到了甘露寺后,浣碧又给阿娘点了一盏长明灯,她想,阿娘啊阿娘,我从前总以为,要叫甄远道承认了你的身份,认下我这个女儿,阿娘的在天之灵才会安息,可是如今想来,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凭什么困住阿娘呢?
阿娘,女儿如今认了许多字,看了许多书,这一辈子还这样长,日后若有机会,女儿为您立一个牌位,自己供奉,到那时,女儿再将自己学过的东西念给阿娘听好不好?
阿娘,何明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呢。
\/
甄嬛回宫后不久,皇上下旨将甄远道一家人召回京养病,待休养后,又召他们入宫与甄嬛相见。
浣碧依旧住在碎玉轩西侧殿,她听着外头热闹的声音,将妆台上那支银簪簪入发间,对着镜子看了许久。
这是阿娘留下来的遗物。
她轻声道:“阿娘,女儿今日要跟过去做个了断了。”
流朱见她来,还有些高兴:“你也来见老爷和夫人吗?”
“我有话要和他们说,你在外边守一会好不好?事关重大,我怕被旁人听去了。”
流朱心思简单,看她是笑着的,还以为凌云峰的事情已经翻篇了:“行,交给我吧,你进去吧。”
崔槿汐却打量了一番她,又进去通禀了一声,才放她进去。殿门关上,甄家人看到来人,都起身准备行礼。
浣碧没有叫停,也没有上前扶起他们,只是轻声道:“许久不见了,父亲。”
甄远道颤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浣碧又看向甄母,见她瞳孔轻颤,却并没有太震惊,倒是甄玉娆已经怔在了原地,瞧着受的打击不小。
内殿陷入了沉默,浣碧见他们一个都不开口,继续道:“不知父亲可还记得我阿娘呢?我那年虽然才五岁,但阿娘的样子却深深刻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呢。”
甄远道眼神躲闪地看了一眼甄母,见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才看向浣碧:“自然是记得的。”
不过三年的时间,甄远道老了许多,他在去宁古塔前便被鼠疫折磨,去了之后又日日在严寒的环境下挣扎求生,年前又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现在的他,两鬓斑白,胡须也是灰白的,脸上堆满了皱纹,眼里死气沉沉,背也驼了,周身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宁折不屈、清高自傲的气息,只有颓败、衰老和丑陋。
浣碧原本有满腔的话要质问甄远道,可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忽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阿娘在她的记忆中,一直都是温柔又美丽的,即使最后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瘦削的脸颊上永远都是温和的笑意。
而且阿娘是那样好的女子,她从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女儿,临死的时候她也只是说“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她没想过女儿的生父会如此狠心,也没有机会再为女儿做些什么。
浣碧看向甄母和甄玉娆,几年前她们入宫见甄嬛,她也是在场的,那时候的甄母雍容华贵、温文尔雅;甄玉娆天真可爱、聪明伶俐。可如今甄母头发花白,满脸的疲态;甄玉娆不过十六七岁,眼里却一点光亮都没有,一双手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
浣碧忽然笑起来:“从前我以为你只是对我和阿娘狠心,如今看来,你其实是最自私的人,你的妻子和嫡幼女,你也对她们一样狠心啊。”
甄玉娆没有听她说话,甄母却是听懂了的,她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避开了甄远道看过来的视线。
“甄夫人,我阿娘最初并不知晓他有家室的,”浣碧叹了口气,“我在甄府能平安度日,虽是他暗中照顾,可若没有您许可,想必我也不会太好过。”
她鼻子有些酸:
“我说这一句,也只是想为阿娘解释一二,她是罪臣之后,身份敏感,待发觉他有家室时,已经被我绊住脚,无处可去。无论如何,我该多谢您的,对丈夫外室的女儿,能做到如此,是极大的恩德了,真要算起来,比那个把私生女给嫡女做奴婢的人要仁慈、善良许多。”
“其实我不叫浣碧的,我阿娘给我取了名字,她说,你是何明月,要像月亮一样,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惜我当年不过是五岁幼童,只能任由亲生父亲摆布。甄夫人,打破了您夫妻和睦的表象,真的对不住。”
甄母终于开口了:“你阿娘一定很爱你,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们母女也不过是受人摆布罢了。至于夫妻和睦?本就是假象,迟早有一日会破裂,有什么对不住的?”
“父亲。”浣碧收回视线,又看向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您给我取名浣碧,将我作为您另一个女儿的奴婢,如今想来,还不如在那时候让我自生自灭,哪怕是随阿娘去了,都比长成这可笑又矛盾的样子要好得多。”
“但我也要谢你,你的薄情寡义、自私虚伪,我都看见了,如今醒悟也不算晚,我会带着阿娘那一份好好活下去,至于你,既然没尽过父亲的责任,也不必觉得我们是父女了。”
“五岁那年,你给我取名字时,我其实想告诉你,阿娘给我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如今看来,是你不配听,浣碧这两个字,我还给你,这是你唯一给我的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甄嬛,冲她一笑,转身朝外走去,快到殿门时,她说:
“从今往后我是何明月,是阿娘一个人的女儿,我对你们甄家早已仁至义尽,昔日的主仆之情、这些年在甄府长大所受的惠顾,我做的事情也足够还清了。”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内殿再一次陷入沉默,甄嬛几度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能说什么。何明月冲迎上来的流朱笑了笑:“流朱,我走啦。”
\/
在碎玉轩见过甄远道等人后,何明月趁半夜用冷水浇遍了全身,第二日便起了烧,抱病撤了绿头牌。
她靠着甄嬛得了“盼常在”的位份,如今正主回来了,她只需借这个机会将绿头牌撤下,以后估计都不会有再挂上的机会了。
毓贵妃和敬贵妃把后宫管的很好,无宠的低位嫔妃也不会被随意克扣份例,何明月从前是做奴婢的,便是甄嬛多宠了几分,也是远远比不上主子的,常在的份例也够用了。她也不习惯有人伺候,便将内殿的人都打发出去,叫他们照旧挂着一等宫人的身份,在碎玉轩躲闲,也算是皆大欢喜。
从此以后,后宫里的争端和她再无半分关系。
何明月又把自己余下的月例拿去换了许多书,诗词歌赋、人文地理,甚至是佛经,她都换了不少,每日就坐在桌前写字念书,累了便在廊下坐一会,绣些香囊绣帕之类的,有时也自己动手做衣服。
五岁那年,她没了阿娘,此后的十多年里都被迫在“甄府奴婢”和“甄府女儿”两个身份间拉扯,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错把许多虚妄的东西当做自己的救赎。
二十岁这年,她终于脱去了浣碧的枷锁,重新捡起了属于何明月的人生;也是在这一年,她终于明白了从前的执念都是虚妄,真正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也是阿娘想要的。
何明月甚至开始畅想,等皇上哪天驾崩了,她是不是可以去求一求毓贵妃,让她把自己放出宫呢?她也不让她为难,就说是去甘露寺为先帝祈福,给她辟个院子住着,她可以为阿娘供奉牌位,还能时时点一盏长明灯。
偏偏在这个时候,甄远道的信送了进来。
信纸上,赫然写着“浣碧亲启”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