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免不了又是一番推杯换盏,李洵舟并不觉得有多难应付。
这些藩王和附属小国,是高宗皇帝就分封下去的,手里有多少土地兵马,早早都有定规,不怕他们敢生出别的心思。
大胤太平久了,边疆偶尔打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他骨子里有好胜的血液存在,从没放下过警惕且打压这些番邦的心思。
其实他和父皇在某些地方很相似,比如说过分执着,比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待感情上也是如此。
他转着手里的杯盏,想起昨夜的场景,即便没有喝酒,也觉得耳酣脑热。
她虽然喝醉了,但她能认出他是谁,想来他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他幻想她戴凤冠,穿华服的样子,冠服俨然下再配上那双精于世故的眼睛。
他借着酒盏挡住了上勾的唇角,实在有点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情景。
其实他答应选秀,也不过是为了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一个皇帝,三宫六院空着总归不像话。
至于幸不幸,那是后话,等秀女满二十,就一气儿全给放出宫去。
他有她一个就够了。
皇帝出行,身边的随侍一大堆,但他偶尔还是会觉得寂寥。
母妃死后,他独自一个人在母妃停灵过的宫殿里,过了很长一段凄风苦雨的生活。
倒不是怕,只是觉得宫殿里太大太空了。
他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连三哥不久后也要离京去就藩。
不过还好,他还有她。
往后深宫里有她的陪伴,想来他这个皇帝再也不会寂寞了。
皇帝意兴阑珊,底下的人都没敢再上来敬酒。
李洵舟原打算略坐一会儿,就由他们自己作乐去。
错眼间瞥见那个倒灶儿的徐枫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挨到三哥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三哥皱着眉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料着是有什么事,站起身和那些亲贵应付了几句,由那些内阁大臣先作陪,自己从御座上下来,踱出了殿门。
身后丝竹声乐,笑闹声仍旧不绝。
他在廊下站住脚,等他们跟上来回禀。
徐枫惴惴地看了身旁的和硕亲王一眼,一脸难色。
李长嬴抿了抿嘴,上前一步,斟酌了半天才道:“皇上,清戎司接到府衙的消息,说同盛胡同里,发现两个尸首,衣着身形上……看起来像是顾大人和她身边那个长随……”
他很快又接口道:“不过还没真正确定身份,因为面目被毁,所以……”
同盛胡同……
那是他出京前那一夜,和她一起待过的那个胡同。
李洵舟缓缓转过脸,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平静地看着徐枫。
“那就让仵作先验身,验完再来回朕。”
他转过头看李长嬴,“劳烦三哥替朕跑一趟,朕不方便出宫,请三哥替朕好好认一认。”
李长嬴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好,“臣这就去办。”
李洵舟沿着廊庑走出去了两步,又顿住,侧脸吩咐压刀跟上来的江望。
“通知巡城护军,关闭各处城门,让守城参将严格盘查要出城的人员,传朕的旨意,今天夜里,城防上,只许进,不许出。”
封城算大事了,江望不由地顿了一下。
不过一瞬,抱拳拱出手,“小人遵命!”
不知是因为雾气太重还是天上落了细雨,远处的宫殿在雾气里突然失了以往的轮廓,有些陌生,叫人辨不清方向。
走在这迷蒙的湿气中,就像走在一层层的轻纱里。
衣服因为沾了湿气,厚重地让人抬不动腿。
他突然感觉有些冷。
他的爱,他的恨,突然一下子都抵消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空虚。
他握着拳,只想快点找到光明的地方,好让他看清方向。
主子爷走得快,曹德旺一手挑灯,一手打伞,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怕照不清他脚下的路,只能小跑着跟上。
灯笼圈口上的灯光照着皇帝的脸,深邃的眉眼笼罩在那片和暖的黄光里,曹德旺小心觑了觑,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越是这样越叫人不安。
主子爷和顾大人的事,其实他心里门儿清。
男人和男人欢好,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像主子爷这样较真的却不多。
他虽然是个没嘴的茶壶,但经的事和人多,也能看出来,他们主子爷对顾大人,是动了真情了。
一个皇帝,对一个男人这样,说起来叫人唏嘘。
顾大人那样一个精干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他有点闹不清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只是皇帝冷静地有点反常,他不敢频繁窥伺天颜,只能呵着腰低声道:“皇上别忧心,还没确定是谁呢,那起子瞎了眼的混账衙役就在那里瞎说,顾大人那样有福气的人,断不会有事的。”
要搁平时,内庭太监这样诋毁官员,且妄自揣测上意,是要砍头的大罪。
可皇帝没言声,脚下的步子走得又沉又稳。
好不容易到了西暖阁门前,曹德旺暗暗松了一口气,把灯笼交给侍立的宫人,打起毡子引皇帝进去。
李洵舟撩袍跨进殿内,却在落地罩前顿住了脚,咳嗽了几声。
曹德旺趋身上前,恭敬道:“主子爷有何吩咐?”
他勾头站在皇帝身侧,视线里是皇帝香黄色的绸面袍角,上头有松鹤延年的圆形暗纹,在灯下泛出一圈圈的光晕。
皇帝没有发话,他只能静静候着。
忽然……一滴赤红的液体,落珠一样坠落到那黄色的缎面上,很快便渗透进那交错的织绣纹理里。
红黄相交,显眼的刺目。
曹德旺悚然一惊,视线上移——
皇帝的手指死死扣在拱形落地罩上的镂空木纹里,脸色变得煞白,唇角还残留着一丝细细的血线。
“皇上……”
他骇然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