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幻月楼时,天幕彻底没了光,只有半升的月色浅淡地照进古井里。
秦君遥坐在我的棺木上,手里正翻阅着一卷书,很是悠然自得。
察觉到我跳下古井,他的目光也没从书卷上离开,只是勾起唇微微笑了一下。
他看的那卷书是我写的凤诀回忆录。
东陵灭亡得太快,以至于凤诀死时我都来不及对他说句话,只能在高高的山月祭台上遥遥望着他。
以至于我写回忆录时,只能从幼年的过往里拼凑出他短暂的生平。
少年将军终究是死在了战场。
他合起书卷,轻唤了我一声:“嫊嫊。”
我没理他,掀开棺材板,钻了进去。
他淡笑,眼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细碎微光,“嫊嫊今日去了帝后大婚,可觉得有趣?”
“尚可。”
我丝毫不怀疑,以他的手段,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在棺材里躺好,闭着眼,今夜月色这般好,明天必然是个艳阳天。
秦君遥掀开我的棺材板,对我的冷淡毫不在意,“我听腊梅说你想寻一把雪刀。”
我睁开眼,“秦公子有办法?”
“自然。”秦君遥从怀中摸出一封请柬递给我,“嫊嫊可曾听说过极东雪国的若磐族?”
我接过请柬,若磐族新一任家主霜月白继任,特邀武林众豪杰同乐。
“略有耳闻。”
若磐族的来历很是有趣,他们自认为是神使后代,族中男女无论老少皆留着长到脚踝的黑发。
若磐族打造的雪刀最为精妙,是为最上品。
“我与霜月白有些交情,想必他不会吝啬一把雪刀。”
我将请柬还给他,问:“何时出发?”
“两日后。”
我点点头,“到那时再来叫我。”
他应道:“好。”
虽有黑布裹身,却也足足晒了一整天,现下浑身都疼,也不知临近出发那日,能不能养得好。
我闭上眼,能感觉到秦君遥没走,他坐在地上,半倚在我的棺木旁。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一声低叹,声音压得极低,“嫊嫊,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些。”
我听到了这话,一时无言,头一次恨自己六感异于常人。
他说得真诚,我能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心意。
可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无可适从。
他不知何时离开,在我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有人在触摸我脖颈上的疤痕。
他绝不是秦君遥!
我想睁开眼看一看,眼皮却重得很,只得任由他打开我缠绕在脖子上的黑色绸缎,反复摩挲着我的伤疤。
冰凉的药膏、温凉的指尖……
我猜应该是在替我涂祛疤的药膏。
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我脖子上的伤疤,我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替我抹了药膏,又陪了我许久,只是一句话都没说,离开了。
棺椁关合的那一刹那,我再次从朦胧之中看到了那个背影。
可我已经不想知道他是谁了。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不食人血,我只能依靠睡觉来补充精力。
秦君遥敲响我的棺木,我睁开眼,一张啃着油饼的嫩白小脸几乎凑到了棺椁里。
是宋曦。
秦君遥将小孩拉开,朝我伸出手。
“嫊嫊。”
我没拒绝,借他的力坐起来。
黑色的绸缎半垂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伤疤,却只摸到了一段细腻的皮肤。
那人,治好了我的伤?
小孩再次凑上来,满嘴油星,呲着牙笑。
我搭在棺木沿上,觉得很没有精神,于是提议,“不如拖着我的棺材一道上路?”
“嘿嘿,娘亲,你看看,这是在哪儿?”小孩慢悠悠地侧过身,露出背后的光景。
我早已不在井底,入眼可见一片澄灵的湖水,一轮圆月倒映在水中,水边零星长了几朵重瓣莲,岸上还有柳条儿摇摇。
晚夜的风吹过,有几分清凉爽意。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贺十三娘竟然也在。
她面前燃着一堆火,上头架了三条大小不一的鱼,烤得表皮焦黄酥脆,一看便知很好吃。
她朝我挥手,“九九,过来烤鱼。”
“好哦。”
我茫茫然飘到贺十三娘身边,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你不回夜兰吗?”
“不回去。”贺十三娘道,“好不容易出来了,自然得多玩些时日再回去。”
我左右看了看,“怎不见夜千绝?”
“他要回一趟夜兰处理些事,过后再来雪国寻我。”她递给我一条烤鱼。
我接过来,想努力嗅出它的味道,却什么都闻不到。
“十三,我不是异人,我是死人。”我将烤鱼还给她,“我吃不下人的食物,会呕血。”
贺十三娘脸色一如往常,似乎是听到了极其普通的一句话,连半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沉默良久,贺十三娘开口:“那还真是可惜了。”
也不知是在可惜我吃不得烤鱼,还是在可惜我不是活人。
我点点头,没来由地委屈,若是我安安静静地死了,何必还要受不能食的痛苦。
这时,腊梅从林子里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捆柴。
小孩见状,“梅梅你回来啦,我给你烤个饼子吃。”说罢,熟练地从包裹里取出一张油饼烤了起来。
自从宋曦知道腊梅是男子后,便不再叫姐姐了。
小孩与腊梅混得很熟,便私底下给他起了个昵称,就这么不伦不类地叫着。
腊梅懒得同小孩计较,也随他去了。
我感到意外,没想到腊梅竟也来了。
秦君遥解释道:“腊梅来自雪国,有他带路会轻松得多。”
我们这一行人着实是诡异:随行带着棺椁,白发异人,北漠美人,佩戴锈刀的小孩,还有一个男扮女装的腊梅。
越往东边走,天气越来越冷。贺十三娘最为怕冷,由原先的夏季裙衫换上了厚实的冬袄。
等到我们进入雪国边境,已是漫天飞雪。
极东雪国常年积雪,雪国非国,由若磐一族发源而来,是为宗亲大家。
他们几人早就换上了冬衣,只有我还是穿着鲛纱红衣。
我既不知冷,也不知热。
这也算是好事,至少我走累了,还能一头扎进雪里,不必担心再也起不来。
琼芳镇,极东雪国边境最大的城镇。
原本客栈是不愿接待我们的,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店家觉得棺材入店,不吉利。
我当时心想,倒不如就把我放在镇郊,临走时再把我挖出来。
小孩一掷千珠,颇豪气,“五间上房。”
掌柜神色间略有挣扎。
秦君遥道:“掌柜觉得不够,价钱还可再商谈。”说罢,还给了一张银庄的珠票。
在秦老板的散财下,我的棺材被妥善安置在最豪华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