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澜看他开门,吩咐高公公去院外候着,然后径自进了谢清啼的房间。
“房中怎么有这么浓的药酒味?”楚安澜在屋中坐下,他看到那尚未封口的药酒瓶子:“你哪里的骨头受了伤,怎么用起缓解骨伤痛苦的药酒?”
谢清啼随手关上门,然后将刀放在桌上,道:“今夜可能有雨,臣旧伤犯了,用这药酒压一压。”
所谓的旧伤,应是张汤着人拷打他时留下的。
而让张汤刑讯谢清啼,逼他交出萧家布军图的口谕,正是自己让人传下的。
楚安澜不再提旧伤之事,他今夜喝了太多酒,此时有些口渴,桌上放着茶壶茶盏。
楚安澜倒了一杯茶,但他啜了一口,才发现那茶水冷且酸,这茶水应是放了多日未换,此时已生出了怪味。
那帮狗奴才,居然是这样服侍谢清啼的!
楚安澜决定让人换了这帮连壶新鲜茶水都不能及时送上的奴才,他放下茶盏,让谢清啼坐下。
谢清啼取过外衫穿上,在楚安澜对面坐了下去。
楚安澜没有看谢清啼的眼睛,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小蜻蜓,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并未让张汤对你用刑,他拷问你布军图的事情,只是他自作主张,你信吗?”
小蜻蜓,这个称呼,谢清啼已多年未听他唤过了……
许多年前,楚安澜随父皇东巡时,在谢府初次见到了谢清啼。
他们初遇时,瘦的像豆芽菜一样的谢清啼,正抹着眼泪在挖坑,半个巴掌大的小土坑旁,放着一个断翅蜻蜓的尸体。
楚安澜听过人葬花葬狗,却没听说过有人会葬蜻蜓,他看谢清啼衣衫脏破,以为他是谢府下人的孩子,随口问道:“小家伙,你挖坑是要埋蜻蜓吗?”
“这是我最喜欢的蜻蜓,奶娘说过,万物有灵,入土为安。所以我要埋了它。”谢清啼将蜻蜓放入坑中埋好,抬头对楚安澜说:“还有,我不叫小家伙,我叫谢清啼。”
那大大的眼睛中蓄着泪水,像极了楚安澜一匹心爱小马的眼睛。
五岁的谢清啼语带哽咽,并未说清楚自己的名字,楚安澜听错他的名字,重复说:“小蜻蜓?你没大名吗?”
“不是小蜻蜓,是谢清啼。”谢清啼擦了擦眼泪:“我姓谢,我是在一个小鸟啼叫的清晨出生的,奶娘便给我起了个清啼的名字。”
“你姓谢?你是谢府的什么人。”
谢清啼眼神暗了:“谢老爷是我生父。”
楚安澜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竟是谢府少爷,但谢府是东境的商贾世家,居然会将孩子养成这样,这让楚安澜十分不解。
楚安澜让人去问了这个孩子的身世,原来这孩子的母亲是谢老爷一个不受宠的小妾,这小妾命薄,在生这个孩子时血崩而亡了。
这个孩子出生后,谢老爷连名字都没个取,就将他丢给一个便宜买来的奶娘照顾。
谢清啼三岁前尚有奶娘疼爱,但那奶娘生病去世后,谢清啼便成了谢府中下人都可随意欺负的人。
谢府的人不在意他,楚安澜又喜欢他那双和自己的小马极为相似的眼睛,所以在离开谢府时,开口向谢老爷要了谢清啼。
楚安澜将谢清啼带回宫养起来,但从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小蜻蜓,谢清啼刚开始还会抗议几声,但发现抗议无用,就随他去了。
后来叫的多了,谢清啼也习惯了这个称呼,这个称呼,是他们二人之间独有的称谓。
但从谢清啼被司马良断骨削肉,带着一身重伤被送回皇宫后,每当楚安澜叫他小蜻蜓,他不再给楚安澜任何回应。
楚安澜看出他对这个亲昵称谓的排斥,之后便再未这样称呼他。
今夜此时,屋中烛火昏黄,散着发的谢清啼披着外衫坐在他对面,如多年前那般不带疏离的看着他。
二人独处,让楚安澜恍惚想到了从前,让他忍不住又唤出了那个称呼。
听楚安澜这样叫自己,谢清啼没有应声,而是毫不掩饰的蹙起了眉。
那时他不懂世故人情,他把楚安澜当做主子,也把楚安澜当做哥哥,那时候,不论是听到“小蜻蜓”这个亲昵的称呼,还是听到楚安澜以“我”自称,他从不觉得别扭和怪异。
但如今时过境迁,这样久违的称呼和自称,不仅不会让谢清啼感到亲切,反而让他生出些警惕来。
楚安澜说他没有指示张汤刑讯他,还问他信不信。
他懒得揭破楚安澜自欺欺人的谎言,从善如流的回答说:“我信。”
楚安澜听他平静的回答,从他那带着疏离的眸子中,捕捉到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见他这反应,楚安澜知道他不仅不信自己,甚至觉得他问的话有些可笑。
楚安澜心中有些挫败,他去牵谢清啼的手,谢清啼借着给自己倒茶的动作,避开了楚安澜的手。
楚安澜手下落空,心中有些不快,他又问谢清啼:“清啼,那件事之后,我曾想除了张汤为你报仇。但南城地处要塞,暂时还找不到比张汤更合适的人镇守,所以我暂且留下了他。等有了可以守护南城的人,我再为你报当年之仇。”
谢清啼喝了口变了味的茶,语气平静的说:“谢陛下圣恩。”
这样毫无起伏的语气和疏离淡漠的用词,让楚安澜的耐心,在顷刻之间消散殆尽。
他按捺着烦躁感,又问谢清啼:“清啼,如果当初兵败的不是萧沉靖而是我,你会像保他一样保下我的性命吗?”
谢清啼毫不犹豫的说:“会。”
“今夜我不是君,你也不是臣,我只想让你把当做以前的安澜哥哥。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所以今夜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也不会迁怒其他人。”
楚安澜看着谢清啼的眼睛,重复问道:“清啼,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我和萧沉靖处境对换,你会像保他一样保下我的命吗?”
谢清啼直视他的眼神,毫不犹豫的再次说:“会。”
“给我一个理由。”
谢清啼道:“十九年前,是陛下将我从谢家带到皇宫养大,陛下对我有活命的恩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果陛下处于危境,我必会以命相护,以偿陛下的恩情。”
自司马良的刑讯让二人离心后,二人从未如今日这般平和的交谈过。
如今听到谢清啼说出这番话,楚安澜在面对谢清啼时总会不由自主生出的烦躁感消散了几分。
他放缓语气问谢清啼:“但如果有朝一日,我和萧沉靖兵戎再次相见,你还是会如同之前一样选择帮他,因为他是你珍视的人,而我不过是对你有恩的一个朋友罢了,对吗?”
谢清啼心道:如果你二人有再次兵戎相见的那一日,我不会帮萧沉靖对付你,但也不会再为你做伤害萧沉靖的事。
他无法回答楚安澜的问题,只能避开楚安澜带着压迫感的目光,垂眸道:“我不会为他出卖陛下。”
楚安澜看着谢清啼垂眸的样子,以为他是在掩饰心虚,楚安澜又道:“清啼是说,你今后不会为他背叛我?”
谢清啼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的道:“以后不会,从前也没有背叛过陛下。”
楚安澜探究的看着他毫无心虚意味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你刚到萧沉靖封地的那一年,尚会探听萧沉靖练私兵和造兵器的地点,再让暗卫把这些消息传出来。但是在你接近萧沉靖的第二年……”
楚安澜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上了怒意,他压下不满,尽量平和的说:“你在第一年,让暗卫传出过两次消息。但在第三次与暗卫相见时,却未曾告诉他们任何有关萧沉靖的事,你不仅未让暗卫传回有用的话,还杀了他们灭口。那些暗卫都是我培养了多年,又在萧沉靖封地潜伏许久的有力助手,你为萧沉靖断我助力,这般行事,难道算不上对我的背叛?”
谢清啼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杀你的暗卫!”
想当年,他下定主意不再做出卖萧沉靖的事,便约暗卫相见,告诉暗卫萧沉靖如今并无异常举动,又说若日后查到有用的消息,会主动约见暗卫,让他们不必主动前来相见,以免见面太过频繁被萧沉靖发现。
吩咐完这些事情后,他便同暗卫分别,独自一人回了萧府。
此后他未曾主动召见过暗卫,那些暗卫也果真没有主动来见他。
他以为那些暗卫是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所以从未主动见他,或者是楚安澜识破了他心思,知道从他这里再也探听不到有用的消息,所以命暗卫不必再与他接触。
如今听楚安澜如此说,他才知道当年的那些暗卫是被灭口了。
楚安澜蹙眉道:“那些暗卫,不是死在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