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尽管凌老板苦口婆心地解释过,竭尽全力为管家辩解过,派出所所长还是不为所动,还是坚持自家的原则,还是讲,侬的解释是没有用场的,要么由“被害人”出面澄清,要么一定要等事件调查清爽再作结论。
凌小姐正在昏迷,哪能来?再讲,就是凌小姐伤好了,凌老板也晓得凌小姐的脾气。哪能肯低头,哪能肯出面保伤害过伊的人?
凌老板不响了。
看来,所长当然不会同意马上放管家回屋里去。
不过,最终所长还是网开一面,答应了凌老板的请求,让凌老板去探望管家。
凌老板刚刚转身要去羁押室的辰光,又被所长叫牢了,凌老板一惊,心想,又有啥事体了?
所长严肃地关照凌老板:照道理,案情没有调查清爽以前,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防止串供。
串供这种事体以往发生过,其中不乏,趁探望之际,通风报信,借递送物品,夹带情报,结果让案情弄得复杂化,眼睁睁让坏人逃脱惩罚的事体也有发生过。
所以所长跟凌老板作了约法三章,定了两条规矩,一条是:探视必须全程在警察监督下进行。第二条:不准递送任何私人物品。
一切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凌老板只好认了。
凌老板去看管家的辰光,虽然有思想准备,尽管伊也晓得关牢监的日子是难熬的。但是,跟着警察走进羁押室,看着警察打开一道又一道铁栅栏门,心里厢还是一阵紧过一阵紧地感到凉飕飕的难过。
终于看到管家的辰光,凌老板的心颤动了,眼圈红了。
只看见管家完全没了先前的儒雅的风范,头丝乱了,满头蓬发,一根根横七竖八地立了起来,满面孔将干未干的污血,让人看了心生恐惧。粘着干结血污的衣裳七歪八牵,好几只纽扣已经不知所踪,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个行过凶、作过恶的江洋大盗……
此刻的管家,被一番折腾后,伊只觉着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已经散光,连魂灵也像离自家而去,只剩下了一张躯壳,浑身绵软无力,斜靠在冷冰冰的墙角落里,是一副等死的腔调。伊自家觉着已经死蟹一只了,完全绝望了。
突然,管家听到了一声动静,浑身一颤,马上像还了魂一样,努力地抬起沉重的脑袋,目光四处游移着,寻找着,满面孔充满了惶恐和期盼。
自打管家被关进了羁押室以后,再也没有人前来探望过伊,哪怕来看伊一眼的人也没有一个。伊觉得自家犹如一条死快的老狗,被无情地掼到了冷冰冰的角落里厢,兴许再也不会有人来问津了。这种被彻底遗忘的滋味,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剜割着伊那颗早已伤透了的心,心的疼痛,令他时时刻刻陷入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之中。
现在,终于传来一丝动静,当伊艰难地抬起眼睛的辰光,竟然看见了熟悉的凌老板身影。刹那间,伊宛如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落水时,捉牢了一根救命稻草,一种得救的激动,让伊眼眶中顿时涌出了大串大串滚烫的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到脸颊上,任凭伊流着。
这个平常辰光坚强刚毅的男人,此刻再也熬不牢地放声痛哭起来。
管家啥地方吃过关牢监这种苦头,一边痛哭,一边用尽了浑身的力道,支撑着立了起来。一想到马上可以扑进凌老板的怀里,伊心中顿时感到庆幸,庆幸这段痛苦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可以脱离苦海,重获自由,回到那个温暖舒适的屋里了。管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凌老板扑过去,伊要拥抱凌老板,伊要马上回家。伊想大声吼叫:“受够了,回家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还没有走出去几步的辰光……
一声严厉至极的怒喝声骤然响起:“不许动!回去!\"如惊雷一般震慑住了管家。
原来是站在凌老板身旁的那位警察,及时出手阻止了管家朝前走的步伐,打碎了管家瞬间的美好憧憬。
凌老板真想冲上去,把管家抱进怀里,跟伊讲:“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阿拉可以回屋里去了。”
但是凌老板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讲闲话,因为伊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凌老板想到了约法三章,凌老板看了一眼身边头的警察还在呵斥,只好泪眼婆娑了。
管家呆若木鸡,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地伫立在原地。一双充满哀伤与无助的眼睛,直愣愣,凝视着凌老板,嘴唇哆嗦着,发出颤栗且近乎哀求的声音,问凌老板:“我还是不能回家吗?”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无尽的凄凉与哀求。
凌老板不忍直视管家,低下了头,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家能听到的声音讲:“现在还不能,我会想办法,让侬尽快回家。”
凌老板讲的闲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管家还是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爽爽,心顿时碎了,没有等到凌老板的闲话讲光,就一屁股跌坐回墙角落里,呜咽起来。
呜咽声搅得凌老板的心一阵阵疼痛。凌老板想讲两句安慰伊的闲话,闲话还没有讲出口,喉咙先颤抖起来,没有办法再讲下去了,再讲就会哭出声音来,伊再也不能给管家增添伤心的情绪了,伊只有让伤心留给自家。于是,凌老板屏住声息,一转身,决绝地离开羁押室,连回头再看一眼管家的勇气也没有了。
走出派出所的辰光,走出去老长一段路,凌老板竟然依旧泪眼婆娑,伤心欲绝。伤心,让伊的路走得像踏在云上头,裹在雾里厢,脚高脚低,跌跌冲冲,像一个吃饱老酒的醉汉……
从小到现在,凌老板跟管家就是一对亲密无间到兄弟。
当年,上海遭轰炸,宝山路一带被炸成了一片火海,幸存的凌老板还是一个不懂事体的小囡,冒着还在燃烧的火焰和呛人的硝烟,扑在已被炸成废墟的房子里,寻找阿爸、姆妈。伊哪能晓得伊的阿爸、姆妈已经埋在废墟里了,永远回不来了……
正在绝望的辰光,是管家的阿爸抱起了小囡辰光的凌老板,收留了伊,小囡辰光的凌老板才有了新的屋里。
从此,凌老板就和小辰光的管家像兄弟一样的生活了一道,接受一样的教育,一道长大成人,不敢想象,假使没有管家一家,说不定,小囡辰光的凌老板就在一片火海的宝山路上,已经命殒西天,小命不保了,就是侥幸活下来,也是流落街头,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打死,啥地方还有今早的凌老板?管家一家,对凌老板来讲,是有救命之恩的。
如今,因为自家女儿的折腾,给管家带来了牢狱之灾,侬讲,哪能不叫凌老板伤心欲绝。哪能不叫凌老板感到羞于见人。
凌老板一路走,一路想,一路为管家伤心,为管家不平,不由迁怒起凌小姐来了,也怨恨起自家来了。老古话讲:棍棒底下无逆子。女儿一味随心所欲,屡屡闯祸,责任是自家一味纵容,一味的迁就,才弄到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看样子,还想过日子的说话,一定要好好叫收收女儿的骨头,也要收收自家的“爱心”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凌老板想好了,说干就干,回去就动手。
2、
假使凌小姐出医院的辰光,听从凌老板的闲话,回洋房里去住,就不会酿成悲剧,就不会造成管家的牢狱之灾,吃尽了苦头。
但是,凌小姐就是作,出了医院,一定要回老弄堂。
凌小姐之所以要重新住回到弄堂里来,是因为凌小姐住医院的辰光,管家交给伊一封信,是张老师写的一封信,因为有了张老师写的信,凌小姐就心心念念要住回到弄堂里来,要寻张老师。
有人肯定要问了,张老师整整有一个多号头,一直在研究所里厢搞“大会战”,根本没有到过医院,更加没有碰到过凌小姐,凌小姐哪能会在医院里厢收到张老师写的信呢?
这就要讲回到凌小姐住医院的辰光,这封信凌老板跟管家两个人设计了一个圈套,想不到,结果是,管家害了凌小姐,也害了自家,酿成了悲剧,讲起来,管家关牢监、吃苦头,还有点咎由自取的意思。
当初,凌小姐被送进第九人民医院,在凌小姐住医院的个把月里厢,张老师,没有来过,连个人影子也不曾看见过,甚至连个消息也没有,就像失踪了一样,凌小姐心里想想就怨,想想就气,又气又恨,又讲不出口,毕竟伊跟张老师既没有婚约,也没有宣布过轧朋友,寻不到地方好发泄,只有作,作自家,作伊的爷老头子。比方讲,还没有到吃饭辰光,伊要想吃饭了,一说吃马上就要吃,还要挑食,捡三捡四,专门要挑不和时令的食材,众人手忙脚乱,一阵忙活,饭菜总算弄齐了,送来了……伊却出尔反尔,要么嫌鄙不是吃饭辰光,要么嫌鄙饭菜不对胃口,一扭头,看也不看一眼,讲一句没有胃口,就打发过去了,大家白忙一阵。
光是作,大家白忙一阵倒也没啥,让凌老板担心的是,就这样,个把号头里厢,凌小姐作得自家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凌小姐一天到夜不好好叫吃饭,哪能来事,老古话讲,人是铁饭是钢,眼看凌小姐作得自家身体越来越弱,作得自家伤口一直不能康复。
这种作法,对凌小姐来讲,只是大巫里厢的小巫。有些作法还叫人不大讲得出口,大有天翻地覆的腔调。
凌老板面对凌小姐的作,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恼了宝贝女儿,凌小姐一翻面孔,干脆米粒不进,面壁而困,不理不睬,好像全世界的人统统死光了。
女儿毕竟是女儿,况且女儿是为自家受的伤,住的医院。凌老板只有一条路,小心伺候,好闲话讲尽,希望有转机。
结果,凌老板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好闲话讲了几卡车,凌小姐却还是油盐不进,反而还变本加厉的作。凌老板只好天天是惶惶不可终日地过日子。
凌小姐作得伊爷老头子——凌老板觉得差不多已经要死要活了。
讲起来,上海女人都欢喜作,上海还流传过一句时髦闲话,叫啥不作不算上海女人。不过,凌小姐这种作法,在上海女人里厢,也算佼佼者了。为点啥?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张老师。因为凌小姐心里厢放不下张老师,张老师又不来,伊就作。
等到凌小姐面孔上的纱布一揭开,一照镜子,凌小姐看到自家破相了……这个辰光,凌老板大气不敢出,晓得一场暴风骤雨要来临了。
却奇怪了,凌小姐一没有哭二没有闹。凌老板想,调转是随便啥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破了相,应该是比死还要难过。凌小姐反倒不作了,为啥?伊弄不明白了。难道是凌小姐想穿了?看开了?
后来,凌老板终于看出了其中的状况来了,自从凌小姐看到自己破相以后,一天到夜捧牢镜子不肯放手 ,可以从早一直看到夜里,从夜里一直看到早上头,看不败地看。
凌老板是明白人,顿然明白了,凌小姐决意舍弃了外头的广阔天地,仅留存于镜子当中狭小的自我世界,凌小姐拿自家封闭起来了。
当凌老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以后,不禁心生寒意,寒意直透心底。假使长此以往,凌小姐的伤情即使好了,脑子也肯定出毛病了。
凌老板寻来了管家商量哪能办?管家讲:“硬硬心肠,收走镜子。”
凌老板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凌老板就想从凌小姐手里收走镜子。
然而这个辰光,凌老板妄图从凌小姐手里夺走镜子,已然是痴人说梦了。
到了这个辰光,凌小姐的作,就像一根套在全家门头颈骨里的绳索,越勒越紧,假使解不开,一家门只有跟了一道死。
转机发生在黄伯伯来医院探望凌小姐过后,
其实,黄伯伯来医院的当天,凌小姐还是老样子,自家管自家照镜子,就像没有看见黄伯伯一样,直到黄伯伯无意当中讲到了张老师,凌小姐听进去了,眼睛突然一亮,放下了镜子,转过身来,看牢黄伯伯,想听黄伯伯的闲话继续讲下去。然而,黄伯伯转了话题。凌小姐眼睛里的火又熄灭了,眼神黯淡了下去,重新拿起了镜子……
其他人只顾同黄伯伯讲闲话,啥人也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这一切,只有管家一个人统统看进了眼睛里。心里想,凌小姐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