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暴雨， 其实更早得在莫尔克区落下。
当轨道三号线跨过颓废冷清的旧工业园区，在几座高耸的红白大烟囱，以及地板闪耀着粼粼光辉的荣耀第一学院的目送下，一头扎进了远处那耸立的、深蓝似墨的三座丰碑般的建筑物之下时，高哲透过车窗，看见一道道突然砸落的水渍。
刚刚还蓝天白云的天空，骤然笼罩上一层层厚重的阴云。
砸落的雨滴很快迅猛起来。
等列车驶过一座黑沉沉的垃圾处理场，停靠在蓝色蜂巢站之际，雨水已经模糊了车窗。
暴雨倾盆。
蓝色蜂巢密集窗框之中，透出如萤火般的亮光。
高哲从车站出来，没留神一脚踩在积水坑中，再加上没有带伞，整个人瞬间变成落汤鸡。
他拢紧了风衣，夹着胳膊下的文件包。
里面装着叶希历来的优异成绩证明、义体改造升级的资格认证书、还有一封自愿退学申请……
一想到一会儿要说出口的事。
高哲便有些于心不忍。
叶希是他的学生。
甚至可以说，是他就职莫尔克区第一荣耀学院以来，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如果叶希不是一个残疾。
不需要依靠昂贵的腿部义体，便能如正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的话。
叶希一定能顺利地入读中心区大学。
但没有如果……
高哲有些心酸。
他现在要亲自去断送一个有天赋的孩子的未来。
这件事，学院高层和部分家长已经达成了共识，与其将学院的免试保送名额分给一个残疾，不如将这个名额给其他更有前途的孩子。
毕竟，一个连义体都是从垃圾场里捡来用的家庭。
哪可能交得起中心区大学的学费呢？
就算咬咬牙，交上了。
又能如何呢？
一个小女孩又能走出多远的路？
雨水模糊了视线，高哲走到了一整排的人脸识别系统前，简单的认证后，闸门打开。
即使在雨幕之中。
昆仑的声音也依旧清晰：【欢迎来访蓝色蜂巢。居民b6782】
泥泞的街道上，蓝紫色霓虹光依旧迷幻斑斓，巨大的人脸机械缓缓转动着，罩着透明雨衣的居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每个人的脸，都朦胧得像是一个色块。
巨大的电子屏不分昼夜地播放广告，不时插播富足部新研发的口号，而最醒目的那块大屏上，正在直播地下斗兽场的开幕仪式。
现场蔚蓝色浓雾炸开。
热烈的呼声刺穿雨幕，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热闹的活动现场之下，来往的蜂巢居民疲于奔波、在大雨中被电子机械裹挟着，朝着下一个报酬极低的工位赶去……
高哲对血腥的比斗并不感兴趣。
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进入了蓝色蜂巢a座之中。
此时他已经全身湿透了，在步入建筑物内部时，很快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寒意。
冷得高哲牙齿打架。
他顺着寒风吹来的方向看。
一间间店铺由于恶劣天气提前闭店，门前还堆放着零散的铁架、小型模型机械和一些垃圾。
坏掉的招牌在昏暗光线下一闪一闪。
而在这些店铺深处，一间通亮的管理室门扉大开，源源不断地吹出冷气。
里面似乎没有人。
有点奇怪？
高哲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少管闲事。
他径直进入了电梯轿厢，按下了“27”层按钮。
当红光亮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松了口气。
“嘀——”
两扇电梯门闭合在一起的瞬间，一只手突地钻进来按住！
紧接着一张潮红的人脸出现，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了，我住在11层……”
等电梯终于平稳上行。
高哲站在角落，余光看见这个突然窜出的人，正不断用双手扇着风，嘴里发出犬类哈气的声音。
“你生病了吗？”他关心道。
这人摇了摇头，双手依旧用力挥舞着：
“我很好，只是有些热。我刚刚本来想外出去看看医生，但走到蜂巢出口时，突然很想回家呆着。或许明早就好了吧……如果明早没好，我再去看医生……”
高哲感受到细微的风流吹来，突然想起刚刚那一间明亮却古怪的管理室。
他吞了吞口水：“或许是高烧？你吃点退烧药没准会好一些。”
“不是高烧。”这人嘟囔着，目光垂落在自己身体上，“其实也不是我热，而是我感觉到热……热度从皮肤下面传来……哈…哈…”
又开始发出犬类散热的声音。
高哲还想问清楚，什么叫“热度从皮肤下面传来”，如此诡异的描述，就像是皮肤之下寄居着什么东西一般。
但十一层电梯一开，这人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眨眼间，人影便消失在如蜂巢般密集的住户区内。
心中的不妙感越来越重。
等按照叶希所填的居住信息，走到a座27—a135敲响房门时，高哲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被雨水浸透的事。
最开始被雨水淋湿。
他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
错不因他而起，但他因为无力帮助一个和他同样无力的学生，而心存内疚。
“高老师！你怎么没借把伞？！”
叶希语气惊慌，唤回了高哲的思绪。
他顺手揉了揉女孩的头顶，艰难地扯出一抹笑：“你的妈妈呢？没在家吗？”
这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屋子。
站在门口，便几乎能看见全貌，只有少数的几个视野盲区。
高哲曾经来拜访过一次，对房间布局了然于心。
“框次框次——”卫生间中传来稳定的杂音。
似乎是一台正在运行的洗衣机。
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雪白绵密的泡沫之中，一只破旧的兔子玩偶不断翻滚……
恒温机嗡鸣声不断，溢出一股股冷气……
高哲在沙发上略显拘谨地坐下，叶希倒了两杯热茶，说起自己妈妈在中心区参加游行的事。
“那现在可下了很大的雨呢。”高哲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捧着热茶，“对了……”
顶着叶希尊敬的目光，他一想到即将要说出口的事，便忽视掉恒温机吹出的冷气，以及刚刚发现的无数古怪的细节。
高哲张了张嘴，灌下一口热茶，才艰难地打开文件袋，开始诉说此行的目的。
虽然叶希年纪不大。
但废土一向这样。
孩子从小便学习着做出决策，为自己的人生承担责任。
洗衣机还在框次框次旋转着。
恒温机嗡鸣声不断。
“……只要你签下了这份自愿退学申请书，就能免费获得一个高级义体。你可以转去另外一个学校，参加次年的……”
随着他的叙述，叶希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捧着热茶轻啜了一口，突然打断道：
“高老师，下一个转去的学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吗？第一荣耀学院，已经是莫尔克区最权威的学院了。”
当然会发生。
而且会更加严重。
高哲陷入沉默。
“高老师，你要不去洗手间烘干一下衣服吧，拿把伞再走。”
高哲怀着解脱的心理，逃入洗手间。
他还是觉得残酷。
通过叶希的眼神，他看到了同样的痛苦挣扎。
为什么偏偏是他遇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是其他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随手便能挽救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的未来吧。
高哲烘干外套后，听见背后“叮”得一声，洗衣机停了下来。
但洗衣机内部。
却仍旧在发出奇怪的咕叽声。
像是什么东西挤压着玻璃，发出的声响……
高哲穿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看着洗衣机灰白色的、略显陈旧的顶部。
“咕叽—咕叽——”
密密麻麻的咕叽声响起。
一直被他忽视的恒温机吐出冰冷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