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府衙大牢里,秦豹望着眼窗飘进来的雨水,怔怔出神,至今无法接受秦家覆灭的事实。
一夜之间,江宁府顶级家族破落至无人问津,就连这狱中曾经对他三爷长,三爷短的狱卒都没了往日的谄媚,言语中多是不屑。
若非他这位秦家三爷曾经也是个慷慨解囊的主,与狱卒们在青楼酒肆里结下一段酒肉朋友的情谊,这会儿怕是连一间像样的干净牢房都没资格住。
作为一个在钱权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既得利益者,秦豹身份转变成利益受害者时,又像是一个处在社会阶层底端的穷苦百姓,对钱权事的本质又变得一知半解。
当然,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倘若韩家娘娘和楚家探花郞里应外合,官家总要对秦家网开一面。
韩家是淮西有名的大族,虽然是经商家族,但世代以“经商救世”为念,近百年博得一个“天下儒商表率”之名,颇受淮西贵族及读书人的推崇。
韩家长女怡宁才情出众,十二岁闻名江南,后被南宫义用违制的半副鸾凤仪仗征召入宫为才人,又因其贤名而被封为“贤妃”,满朝皆为信服,韩家在淮西的名望如日中天。
同样是经商世家,用云泥之别来形容秦家与韩家一点也不为过。不过提到韩家,总绕不开秦家。
秦豹的亲姑姑秦可箐是贤妃娘娘的生身母亲。秦家老太爷育有一子两女,秦可箐为大女,二女秦可情则嫁到了浙东楚家。
两女虽然性格不合,少有来往,但对于秦家的子侄倒是特别的上心。
秦家能够在江宁城顺风顺水的壮大,少不了这位嫁出去的闺女从中相助。
大炎国开国皇帝南宫炎在世时在文华阁与一众贤臣大儒品评天下名士,对浙东楚家赞赏道:儒家风骨三千斤,孔家独占一半,天下读书人与楚家共占一半。
浙东楚家在天下人心中的份量可见一斑。近些年,楚家子弟中更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楚家二房所生的狂生楚桷,十六岁以惊世骇人的狂狷名句“神仙多是大罗客,我比大罗超一格”而闻名天下。
昭文二年上舍,进士及第,成为大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南宫义破格提拔为文华阁大学士兼参议郞,许其进归墟书院读书。
他的同年郝文通,昭文二年的状元郎,恐怕没少于暗室中愤慨直呼,“既生吾,何生桷。”
狱卒的开门声将秦豹拉回到了现实中。
“谢捕头,长话短说,莫要叫兄弟们难做。”狱卒收起了铁链和锁,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老三。”
谢寒衣提着食盒进了牢房,望着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秦豹,微微叹了一口气,大牢这种地方,任谁来过一遍,都要脱层皮,就算像秦虎这般有些练武底子的硬朗汉子也不行。
“这不是江宁鼎鼎有名的谢捕头嘛,不去奔你的前程,怎有空来看我的落魄。”
秦豹转头看了谢寒衣一眼,神情淡漠。
秦家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他心里虽有万千怨恨,却也是恩怨分明之人,知道此事与谢寒衣并无瓜葛,只是想到阿四那张嘴脸,终究还是难以压住心中的愤恨。
“我知你心中有怨,换作是我,兴许做得还未必如你。”
谢寒衣毫不介意,坐在秦豹的对面,取出食盒里的酒菜碗筷,又倒了两碗浊酒,“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不打算陪我吃上一杯?”
“看来秦某倒要祝贺谢捕头从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了。”
秦豹闻言不屑地笑了笑,还真让他抱上武德司那狗杂碎的大腿了。
嘴上讥讽,不过人倒是坐了下来。
关在府衙大牢这些日子,无人问津,所谓人情冷暖,不过如此。谢寒衣此时能来探望他,心里装着的是两人共事多年的同僚情义。
经此风波,秦豹自知还是看低了谢寒衣,但对谢寒衣的人品却十分笃定。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端起一碗浊酒干了。
酒水的辛辣唤醒了秦豹心底的那点豪气,人也变得精神不少,他正视着谢寒衣,认真道:“你的选择是对的,倒是我自以为是了。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要走的是正道,犯不着与我们秦家一同冒险,何况大娘年事已高,身边总要有个人养老送终。”
能得到秦豹的理解,谢寒衣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在江宁这么多年,他也没什么朋友,能将后背相托的秦豹是唯一一个。不过,就如秦豹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两人已经到了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时候。
谢寒衣端起酒碗,两人相视一笑,便将整碗的酒水饮尽。
放下酒碗后,谢寒衣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查你妹妹秦螣的案子。”
秦豹神色一变,忙问道:“凶手是谁?”
谢寒衣拿出了一张边角被雨水打湿了的画像,摊开在桌上,“此人可认得?”
秦豹狐疑地打量了谢寒衣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了画像,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画面上的男子有些熟悉,尤其是右嘴角的那一颗红痣分外引人注目。秦豹确信曾经见过此人,但这人的名字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他思索了半天,脑海中崩出“血灵丹”三个字。
去年八月半,秦豹去临县办一件棘手的案子回到府上时,恰巧撞见一个嘴角长着颗红痣的男子,这人阴沉着脸,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秦府。
管家说,这位淮阴来的贵客,煞气挺重,怕是位刀头铁血的人物。
秦龙一直想做食盐的买卖,淮阴来的,八成就是淮帮翟家的人。对于生意上的事,秦豹很少过问,更无法理解秦龙打破头也要挤进食盐买卖里。
在他看来,秦家在江宁生意做得很大,根本没必要看别人的脸色,同在一口锅里抢食吃。
见着秦龙时,他这位霸气外露的好大哥脸色极为不好。只见秦龙将一个檀木盒子朝秦豹面前一推,愠怒道:“翟通天那厮真是老奸巨猾,一盒血灵丹就想把我打发了,他也太小看我秦龙了。”
这是秦龙第一次见到血灵丹,也就是阿四口中的乌云丹。
秦豹不会不明白谢寒衣拿出这幅画的用意,他盯着画像上的人,眼中涌现出杀意。
翟荣当真是卑鄙小人,可恶至极!我秦家有什么对不住淮帮的,他竟然如此算计秦家,连我那可怜的四妹都不放过。
秦豹眼眶泛红,翟荣你做初一,就莫要怪我做初五。
他强忍着悲痛,将泪水往肚子里咽,正色道:“此人是翟通天的手下,去年八月半来过府上一次,血灵……乌云丹便是他送来的。”
谢寒衣点点头,将画像收了起来。“翟荣派他杀害田从文和秦螣,想必你也清楚他的目的。老三,有朝一日,让你出面指证翟荣,你可愿意?”
“多此一问。”秦豹回得很干脆。
谢寒衣笑了笑,两人颇有默契的选择换了一个话题,追忆起以前在江宁县共事的时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醉醺醺的狱卒打着酒嗝,前来催促谢寒衣离开。
谢寒衣将残羹冷炙收拾好,起身准备离开。
“寒衣,你能替小妹报仇,秦某感激不尽。有淮西韩家和浙东楚家在,秦家不会倒,待我出狱后,必予你一份前程。”
秦豹用稻草剔了剔牙,又道:“那小子靠不住,就算他把江淮闹个天翻地覆,最终只会自食恶果。听我一句劝,离那小子远一点,武德司的人都是孤臣,不会有好下场。”
谢寒衣驻足,扭头看着秦豹笑了笑,“老三,他说天下为公,我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秦豹目送谢寒衣离去,眼神有些呆滞,良久吐出一句:“这世上还是蠢人多。”
??
阿四望着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抬着尸体闯进院子,身后还跟着五六位念经敲木鱼的黄衣大和尚,神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娘的,这群生孩子没屁眼的驴操的玩意,哪有把死人往别人家抬的道理。
“你们这群老秃驴,都给我闭嘴!要是念几句劳什子的往生经就能渡人极乐,世上怎生还有如此多的苦难!”
阿四恼怒地打断正在念经的和尚们,他瞥了瞥地上摆着的几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抬头在在人群中又扫了扫,目光停留在张老家主的儿子张孔道的身上。
“张孔道,你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张孔道扑通跪在水洼地上,嚎啕大哭道:“自淮东官员违法乱纪证据公布后,家父与多位江宁盐商家主先后遭人报复,命丧九泉,请大人做主!”
“请大人替我等做主!”死者亲人无不跪地,涕泪横流。
阿四闻言皱起了眉头,江宁盐商在众目睽睽之下供出证据,是他精心安排的地道阳谋,为的便是保全张顺发等人的性命。
有在场的宾客百姓作见证,有他这位武德司指挥佥事撑腰,无论哪一方势力在这个时候杀人灭口,都会自曝身份,坐实那些证据的真实性。
莫非哪个环节算漏了?
阿四一个箭步来到张孔道的身前掀开白布,就见张老家主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铁青,瞪直的双眼一片灰白。
再掀开其他几副担架上的摆布,果然如张孔道所言,死者与张顺发一样,都是江宁盐商中具有能量的人物。
阿四擦去张顺发脸上的雨水,盖好白布后,扫视着张孔道等人,冷声道:“你们要替死者讨个说法,无可厚非。死者尸骨未寒,你们连副棺材都不准备,还算是孝子贤孙吗?”
张孔道哭诉道:“今天只是几家的家主被杀,往后还要死多少人?大人,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求大人,替我等做主。”
众人附声应和,“求大人做主。”
“张孔道,你比你爹差远了。”
阿四冷哼一声,眼神中对张孔道多了几分不屑。
张孔道带领各家上门相逼,阿四并不气恼。他失望的是,张孔道与眼前这一众孝子贤孙在乎的竟然只是自己性命,而非是真想替死者报仇雪恨。
“我答应过张老家主,自不会食言。你们且把死者带回去入殓安葬吧。”
张孔道半信半疑,见阿四脸色愈发阴沉,目光逼人心魄,吓得他一阵胆寒,连忙吩咐下人将张顺发的尸体抬了出去。
其他各家孝子贤孙见状,也作鸟兽散去。
阿四无奈的摇摇头,门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江宁的这些盐商,你若能保证得了,张顺发他们还用得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