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笪无奈一笑,道:“当时我是真不知道会这样……在我看来,我外祖父请来赴宴的座上客,不说都是武林耆宿吧,但也绝不是毫无内力,只会苦练招式的寻常武人。我那两下子,能算个什么呢?他们一定都能抵御……”
纨素更无语了,扶额笑道:“且别说也会有人带着门人弟子,甚至仆役家眷同来,就算只说这些‘武林耆宿’,你弹琴时,他们酒都喝了两三轮了,加上原本就毫无防备,哪还能收摄心神,抵御你的琴功?……原来你小时候,比我还能闯祸。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告诉灵微师父,让她亲口承认我小时候是个乖孩子才行。”她吐槽完,又问道:“后来呢?”
奚笪失笑道:“后来?后来倒也没什么,我外祖当日丢了面子,就推说酒菜没有检验仔细,给客人们道了歉……大多数客人也没深究,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青城派当时来赴宴的是‘天涯孤影’彭无涯仙长,他性子仔细,持戒甚严,当日吃的也是素斋,菜式与旁人皆不同,更是一口酒都是没喝的。他自己虽没有中招,大概也发现了端倪……后来青城派就不愿再跟褚家来往了。”
纨素笑着拽一拽他的手,低声问:“挨打了没?”
奚笪一笑,神色有些黯淡:“没有。我爹当时闭关了,一个多月后才出关……从那以后,我爹就不再打我了,但也不管我了。他看见我,就像眼前完全没有这么个人一样……我后来很多次试着闯点小祸,试探他的态度……都没有用。直到我在凤鸣大会上闯下大祸,我爹都没想法子出面营救,还是二婶去求了重霄观姜观主。”
两人皆沉默了片刻。奚笪艰难地继续道:“朱怜……是我十二年前,在往常州去的路上遇到的。那年,我爹选弟子去赴凤鸣大会……不管是论武艺,论琴功,刘师兄和云师姐都比我差得远呢。但是我爹的眼睛就那么从我头顶上掠过去,好像眼前没我这么个人一样……我当时已经半年没跟我爹说上过半句话了,忍无可忍,就吵嚷起来。但……满堂的长老、弟子、还有我爹……都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这个人。我听到云师姐井井有条地答我爹的问话,我看见刘师兄信誓旦旦要拔得头筹……我爹满意地点头,为他们安排车马。我仿佛坠入了世界的缝隙之中,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人间。”
纨素安抚地握紧了他的手,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奚笪接着道:“我是自己从门中跑出来的。说是跑出来,其实也不妥当……因为守门的弟子,也仿佛看不见我这个人似的。没人追赶我,没人拦阻我……我从我爹房里拿了三百两银子,吆走了厨工平时下山买菜用的那辆破马车。皆是‘如入无人之境’……那种气氛几乎是恐怖的。我当时甚至在怀疑,是不是我已经死去了,自己却不知道?……直到我遇到了朱怜。”他沉默了下来,手指微微颤抖。
纨素轻柔平和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我问句题外话?你创设移魂弦功之后,有没有落到文字上?”
奚笪长出一口气,道:“自然是有的。不落到纸面,如何能算创制了新的武学?但我父亲不许我告诉任何人,也不许我教给门内弟子……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我创制的这套弦功,别人到底能不能学。也许它就只是我本人在那个时候的特殊天赋而已……现在我自己也已经失去了这种天赋,就更加无法印证了。”
纨素犹豫了一下,继续追问道:“那你写的那本功法……一直都在你自己手上吗?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奚笪道:“我给我爹看过,这是自然的……而且我那个屋子,别人愿意来都可以来,我不怎么藏东西的。”
纨素叹息一声,道:“最后一个问题,天缘派琴功,能不能弹出人凭一双肉耳,听不到的声音?”
奚笪愕然站住,脸色发白。纨素也住了脚,回过头去,轻轻抱了抱他,在他耳边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说朱怜,其实也没什么。谁还没有年青过呢?咱们不提了便是。”
奚笪默默了良久,苦笑道:“我并没心心念念地记着朱怜……也并没怀念自己年少时候的那些荒唐岁月。那年的凤鸣大会,是在常州开的,也没有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如今只是觉得那件事说起来很丢人罢了。”
纨素轻笑一声,道:“觉得丢人就别说了。但你若是还想有机会证实自己当年创设的琴功有用,自然更应当先治好你的心病……所以我还是得问回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用镜幻幽引治病?”
奚笪低声答道:“我现在已经不惦记移魂弦功有没有用处那件事。我现在……也不再希望自己能对天缘派有什么用了。二叔今日虽然骂我骂的难听,但我听着居然还有些神往……笪,就是竹席……也许我希望的是,你就把我当做家里铺的一张竹席,以后每天都在家里等你。江湖上的纷纷扰扰,从此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反过来,如果我病好了,一定会有人想着利用我做点什么。到时候,不管是对离恨天,对你,还是对天缘派,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纨素惊异地望着奚笪的侧脸,见他神色萧疏,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笑意。他继续道:“我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二叔今天不是已经说给你听了吗?有用的‘心魔琴’,以后能做些什么,我不敢想。但无用的奚青青,至少还可以拿来笼络离恨天弟子,可以用于和亲……因为对面是你,所以我觉得这也挺好的。”
纨素道:“那天缘派的江湖声名呢?就这么被当做邪派,任满门弟子被武林人士孤立、恐惧?你也不在意了吗?”
奚笪叹道:“……若武林只是武林,江湖只是江湖,我自然想要光耀天缘派门楣,至少也得纠正我当年的错误,带天缘派重回正派武林。只是,如今……一旦秦失其鹿,乱世就在眼前。我父亲如今还蠢蠢欲动着,想着火中取栗,从中分一杯羹……如此看来,天缘派如今沦为‘无用’的状况,只怕比当年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要更好一些。”
纨素这次听懂了。她低声吟诵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奚笪温和平淡的嗓音接上了后半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
(小注:语出《庄子·内篇·人间世》:后几句已经相当白话了,应该不用解释,前两句的意思是,山上的良木是自己招来的砍伐,油脂可燃是自己招来的煎熬。
奚笪的意思是,与其让一个有用的天缘派在他父亲带领下试着火中取栗,与虎谋皮,最后沦为政治人物和野心家的一枚棋子,还不如就这么无用下去,反而至少能够保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