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虫能使宿主的身体组织再生的假说,在民俗学领域有没有类似的现象?”
既然目前生物学无法解释这些现象,长谷川决定换个方向,从宗像志麻另一个得意的领域入手。
志麻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反问:“你知道伊邪那岐黄泉见妻的故事吗?”
长谷川无奈地笑了笑,又到了日本神话初级考试时间
“当然知道。伊邪那岐进入黄泉国,试图带回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但当他看到伊邪那美腐败的身体上布满蛆虫后,他惊恐地逃离。”(注1)
“对。”志麻双手交叉托住下巴,语气认真起来,“不过,《古事记》中提到的那些蛆虫,也许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苍蝇幼虫。”
长谷川显然对这个观点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那些蛆虫可能是线虫?”
“有这种可能性。”志麻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长条形的生物在日本文化中有着深远的隐喻。比如‘长虫’,日语中通常指蛇、龙这样的生物,但也可以泛指线虫。”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蛇和龙可以被看作线虫的同类?”长谷川显然有些难以接受。
志麻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耐心说道:“这没什么。想想为什么世界上许多文明都将蛇与不老不死、重生联系在一起?就连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志,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也是蛇的象征。”(注2)
“古人看到蛇蜕皮,自然联想到重生和永生的概念。”长谷川若有所思,几乎是脱口而出。
“Yes。”志麻微微一笑,“这一点上蛇和线虫是一致的,蛇会蜕皮,线虫,比如蛔虫会无缘无故从人体里长出来,两者在古人眼里都有不死的属性。
“线虫本身很细小,肉眼难以分辨。如果它们大规模聚集在一起,古人可能误认为是蛆虫。再加上对寄生虫缺乏科学认知,这类生物就很容易被神秘化。”
“这样一来,”长谷川说,“伊邪那美在黄泉国中被线虫修复,恢复如初,也就有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没错,但问题来了——就算线虫很恶心,那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伊邪那岐为什么要害怕得落荒而逃呢?”志麻又问。
“因为在日本传统中,不洁的概念根深蒂固。线虫也好,蛆虫也好,它们都被视为不洁之物。而不洁之物会破坏神圣与人类之间的界限。”
“Yes or No,这里我跑个题,我记得黄泉见妻的故事并非日本独有,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情节。”
“你想说的是俄耳浦斯的故事吧。”(注3)长谷川没料到志麻会突然扯到希腊神话。
“Yes,那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与伊邪那岐的经历几乎一致,因此有学者认为日本神话受希腊神话影响。不过,中间的差别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伊邪那美经过彻底的修复,甚至可以说是重建,那她还算是原来的伊邪那美吗?”
“忒修斯之船……”长谷川喃喃道。(注4)
“Yes。”志麻的声音微微低沉,“修复后的伊邪那美可能变成了某种恐怖的存在。而这,也许正是伊邪那岐看到她后惊恐逃离的真正原因。”
“就和若林的母亲一样……”长谷川终于明白了志麻绕这么大一圈的用意。
“是的,用这种神话的逻辑,也许能解释通你想要的答案。”
列车已行驶至宇都宫站,车厢内多了一对情侣。
长谷川跑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两罐咖啡,递给志麻一罐。
“宗像,你去生物研究所兼职的原因,难道是……”长谷川换了话题。
志麻轻声应道:“没错,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在生物研究所兼职。一半是因为需要钱,另一半是因为线虫和我研究的民俗课题有关。”
“线虫和神话的关系也是藤田副教授的课题?”
“不是,是我自己的课题。虽然和老师的方向一致,但这个研究完全是我的兴趣所在。老师的部分假说,比如西亚传入的异教信仰,我们去过的‘那个地方’也算是相关证据了吧。”
长谷川赞同地说:“这倒是,只是基督教和佛教的信仰会被异化成那样,真是没想到。”
“那些怪异浮雕和造像世界上的确没有先例,不过也不能说不可能。”
“大概正是因为对于各个宗教都是异端才只能跑到这个遥远的岛国吧。”
“Yes,就和雅兹迪教派里崇拜的孔雀天使,到了印度后变成孔雀明王。密特拉信仰变成弥勒信仰一样。”(注5)志麻喝了一口咖啡。
米特拉到弥勒信仰的传承,长谷川倒是懂一些,可什么雅兹迪教派他就一无所知了。
算了,这不重要,他还是要挑关键话题问。
“那么,你们检测的那些蠕虫呢?你觉得它们和线虫有关吗?”
“线虫和蠕虫在古代可能被视为同类,因为它们都与腐败有关。但从现代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蠕虫无法寄生于人体,和神话的联系也少。”
“那线虫能寄生在蠕虫体内吗?”长谷川问,脑海中浮现出梦境中红发人的话。
“当然可以。”志麻毫不犹豫地答道,“线虫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可以在土壤、水中,甚至极端环境中生存,完全有可能寄生于其他蠕虫体内。”
“那线虫的卵呢?”
“也可以,线虫的卵很小,肉眼难以察觉,几乎是透明的。”
“如果线虫通过蠕虫作为宿主,进入人体,会怎么样?”
“理论上是有可能的,但这需要证据。关键是,我们现在连标本都没有。”
长谷川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片鱼鳞。
他将它递给志麻:“也许现在有了。这是从海蚀洞的生物身上取下来的鱼鳞,上面可能有线虫卵。你能检测一下吗?”
志麻接过证物袋,看了看里面的鱼鳞,挑眉问道:“你是警察,为什么不让科学调查研究所来处理?”
“你让我怎么和他们说?说上面有未知的虫卵,可能让生物再生?他们会把我当傻瓜的。”长谷川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同车厢的一对情侣正好在吃便当,听到“虫卵”“蠕虫”之类的词,男方忍不住皱眉看向长谷川。
志麻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连忙压低声音:“嘘!轻点,否则你现在就会被当成傻瓜。我去检测就是了。”
长谷川自知失态,冲着那对情侣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
“还有,能不能检测一下这片鱼鳞的dNA,比如看看是现存的什么生物?”
“可以是可以,”志麻答道,“不过……个人委托的话,需要支付费用。”
“费用?”
“要四万日元呢,我没钱……”志麻的语气陡然转向现实,让长谷川差点笑喷。
他打开钱包,发现自己剩下的现金也不多了。他抽出两张一万日元递给志麻:“先给你两万,剩下的下次见面时补给你。”
志麻接过钱,一脸不爽:“一定要记得补哦!我刚交完房租,这趟旅行又花了不少。”
“知道了,知道了。”
注1:创世神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因生下火之神而导致伊邪那美死亡,伊邪那岐不忍失去妻子,于是前往黄泉国(死者之国)寻找她。
伊邪那岐在黄泉国找到伊邪那美后,希望她能随自己返回人间。伊邪那美表示已经吃下黄泉的食物,无法轻易离开,但愿意向黄泉神请示。
她嘱咐伊邪那岐不要偷看她,但他因思念而违背约定,点火照亮黄泉国,发现妻子已经变成腐烂的尸体,身体爬满蛆虫,散发恶臭。
震惊和恐惧之下,伊邪那岐逃离黄泉国,而伊邪那美因羞愤派遣黄泉丑女追杀他。
伊邪那岐最终逃回人间,并用巨石封住黄泉之路(“黄泉比良坂”),与伊邪那美诀别。
注2: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Rod of Asclepius)是古希腊医学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象征,由一根杖和缠绕其上的一条蛇组成。它是现代医学和健康领域的通用标志之一。
注3:俄耳浦斯,古希腊神话中着名的音乐家,拥有用琴声打动人心的非凡能力。他是缪斯女神卡利俄珀与河神俄阿革洛斯之子,因其音乐才能而受到众神与人类的敬仰。
俄耳浦斯最着名的故事是为拯救亡妻欧律狄刻下至冥界。他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哈迪斯与冥后珀耳塞福涅,获准带欧律狄刻回人间,但条件是途中不可回头看妻子。然而,在接近地面时,俄耳浦斯因不安而回头,导致欧律狄刻永远留在冥界。
注4:忒修斯之船,源自希腊神话英雄忒修斯的故事。忒修斯的船被保存为纪念物,但随着时间推移,船上的木板逐渐被替换,最终所有原始部件都被替换掉。
此时,这艘船是否仍是“忒修斯之船”?如果将所有原始木板重新组装为一艘船,那么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注5:雅兹迪教派(Yazidism)是一个源自中东地区、信仰独特的少数民族宗教,其信徒主要为库尔德人,集中分布在伊拉克北部、叙利亚和土耳其等地。雅兹迪教结合了琐罗亚斯德教、神秘力量教、基督教和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元素,形成了独特的信仰体系。
孔雀天使(melek taus)是雅兹迪教派中最崇高的神灵,象征智慧、保护和宇宙的秩序。随着文化传播,这一形象在印度演变为佛教中的孔雀明王,成为密教中的护法神。
密特拉信仰(mithraism)起源于古代波斯,崇拜光明与契约之神密特拉。随着波斯信仰的传播,它在古代印度次大陆的影响逐渐与佛教融合,转化为弥勒菩萨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