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走到春意浓门口,双手抱胸,背靠在门边上。正拿一只脚一下一下向后踢着门槛,忽觉背上潜来一股清气,淡淡兰花香,如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他拢住。楚灵均微微一惊,嘴角扬波,待到衣寒雪的背影闪现在他身前时,却蹙起眉头,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佳人相陪,要上楼赏景吗?”
衣寒雪足下不停,淡淡道:“不看也无所谓。”
楚灵均心中一喜,蹿到衣寒雪身前,双手撑在脖项后,边倒退着走边道:“你已知道石家兄弟在哪里?”
衣寒雪道:“我只知道两柱香后,石磨玉会回到春意浓。”
楚灵均鼓起脸,左右动了几下,道:“这个我也知道啊。”
衣寒雪道:“石磨玉是客,今日的茶费早就付了。他几时候来,却未必需要守约的。”
楚灵均奇道:“那你怎么肯定,他两炷香后,一定会来?”
衣寒雪道:“春意浓的院子里,都是各色花卉。我闻见大堂里的茶香,多是花卉烹煮。其香清鲜,唯有烹煮到初熟,花卉本身凝结的水露之气,初融微散,方能得此清气。不止烹煮时间有这般限制,入口时间更是错不得片刻。这般煮好的茶,温热适口,须即刻引入杯中。若是品尝得慢了片刻,茶色转冷,清气便也散了。那两位姑娘,接了我们之后,本是急着要去煮茶的。石磨玉点的秦华,恰恰是要煮两柱香功夫。”
楚灵均道:“哦!我说你怎么刚进去就出来了。原来是为了怜香啊!”他一语双关,既是说花,又是说姑娘。
衣寒雪好似没听见,淡淡道:“春浓姑娘,正在楼御侍房中斟茶。”
楚灵均听到楼御适三个字,脸色微变。想到许姑娘的花容和死后的惨状,眸中不禁露出激愤之色,道:“他倒是有闲情逸致。拈花惹草,祸害无辜女子的混蛋!”
衣寒雪微微抬眸,却不望向楚灵均脸上,道:“你想英雄救美?”
楚灵均对于许姑娘的死,本就抱憾,这时候想到强抢民女的淫棍此时正和一个姑娘同居一室,不禁急愤道:“走!回春意浓!”忽的停步回头,道,“你不去吗?”
衣寒雪道:“林中只有石琢玉的马,石磨玉的马却不见了。”
楚灵均想起许姑娘说自己是被二煞掳来献给楼御侍的,而石家那两个贼偷新娘也是石家二兄弟抢来的,不禁急道:“石磨玉难道骑马出去抢人了?”
衣寒雪摇头道:“玉家能有这般财势,官府定是没少打点。石磨玉不敢强抢。”
楚灵均道:“他会怎么做?”
衣寒雪的眸光在楚灵均脸上定了定,微微垂眸,道:“你素有风流之名,难道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楚灵均道:“什么心思?”
衣寒雪道:“你。。。。。。难道不会讨姑娘的欢心?”
楚灵均眸波一亮,笑道:“你是说,石磨玉骑马,是去装翩翩公子,搅动春心了?”
衣寒雪脚步加快,道:“你果然懂得。”
楚灵均兴奋难抑,懒得辩驳,一心追问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衣寒雪道:“不知。”
楚灵均难以置信地双手一摊,道:“你别告诉我,咱们得将宿夕城翻个遍。。。。。。”
衣寒雪道:“春意浓的姑娘说,玉姑娘也爱去喝茶,钟情的便是秦华。秦华煮茶,色泽雅淡,幽香侵骨,可见其人极慕风雅。石磨玉显然是调查过了。他志在必得,若是与玉姑娘已情投意合,乃私会于春意浓,应当不会带上他难登大雅之堂的弟弟。我看他们走时,一个衣着清贵,另一个却是一身劲装。”
楚灵均惊道:“你是说,他们要玩英雄救美的把戏?”
话音未落,忽见一个腿长身短的青年人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离得有三两丈远时,“哐当”一声,却是掀翻了路旁一个糕点摊位上的木盖子。
楚灵均见他连撞带滚,向着跟在大人身边,流着口水等糕吃的小女孩身上撞去,忙闪身挡在他面前,双臂前推,稳住了那人的身形。
那人只觉楚灵均一阵风似的刮来,双臂有如钢钳般夹住自己的手臂,原是惊恐未消,如此更是愣了愣。抬头见楚灵均俊秀潇洒,眉带英气,再会精雕细刻的匠人,都雕不成如此精巧的轮廓和五官,不禁越发惊呆了。
楚灵均见他只顾望着自己,微微张开的口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轻轻摇了摇他的臂膀,笑道:“这位大哥,出什么事了?”
那人这才略略回过神,恍恍惚惚向后指道:“着火,着火了!”
衣寒雪身形微动,也已立在那人身畔,道:“为何慌张至此?”
楚灵均也觉得不对,若他心存关心,必会留在着火之地,或是抢救或是呼救,不该只顾逃窜。他脸上的惶恐之色,又不像是路上见到有人家着火,而像是见到足蹈烈火,如履平地的灵魂。
那人的眸光转到衣寒雪脸上,仿佛见到了天神一般,越发怔忪起来。
楚灵均催促了好几次,不及衣寒雪淡淡一声:“说吧。”
他慌忙回过神,压低了声音,细细说道:“今早醒来,我家每个人的心口都贴着一张符。上面写的是,遇火必遁,不遁则死。”
楚灵均道:“着火的是你家?”
那人摇头道:“不是。我是玉府抬轿子的。昨天晚上回家探亲,今天一早就到府前伺候,要抬小姐出门。”
楚灵均又抓住那人的手臂,道:“玉府着火了?”
那人道:“不,是小姐坐的轿子。。。。。。”
楚灵均愤然,捏在那人手臂上的力道立刻加重了,喝道:“你就这样丢下你家小姐。。。。。。”忽觉身影一动,衣寒雪的衣袂已拂过他腰畔。
楚灵均甩下那人的手臂,立刻紧随而上。
两人追赶了一阵,很快便瞧见黑色的烟气冲起,周围却围着一众人。
楚灵均叫道:“让开!”忽的一惊,只觉衣寒雪衣袖向后轻挥,幽柔地拂在自己唇上。知道是要自己噤声之意,虽不知其理,也还是立刻闭了嘴。唇上的亲昵之感,却似一条柔草,在心底轻摇。
楚灵均不禁放缓了脚步,跟在衣寒雪身后,隐身在一个壁角边。耳中听得女子惨呼“救命”,楚灵均不禁心头颤动,忍不住道:“我们不先救人吗?”
衣寒雪眸光悄动,停在了众人附近,一户人家的壁边,道:“你瞧那里。”
楚灵均见一人躺倒在地,浑身焦黑,却又似并无其它损伤,不禁蹙起眉头。当下运转灵气,凝神细感,道:“他死了,身上还带着符咒之气。”
衣寒雪微微点头,道:“那人说的遇火必遁,不遁则死,看来不是假话。”
楚灵均叹息道:“此人不信邪,偏偏就是中了邪。”想到邪恶两字,不禁愤然道,“这定是那两块破石头干的好事!那些贴在心口的符咒,看似是提醒,其实正是这些咒符,引动了火中的咒法。”
衣寒雪微微点头,道:“有人应咒符而死,越发显得此事可怖。越是人人自危之时,行侠仗义之人自然越是能得人心。”
楚灵均的眸光转向围着黑烟的人群,果见石琢玉略露肩膀和头,穿着的乃是衣寒雪说的劲装。楚灵均拳头一紧,道:“是他捣的鬼?”
正要冲上前,忽觉臂上微微一掣,便只得跟着已飘身而起的衣寒雪,一路飞奔。却觉两人竟是到了附近的一座高塔前。楚灵均抬头一望,道:“登高望远?”
衣寒雪微微点头,起身便行。
楚灵均脚下虽是紧步跟随,眉头却是越蹙越紧,道:“再不救人,就要烧死了!你怎么越走越远?”
衣寒雪只道:“再等等。”
楚灵均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众人包围之地,一顶淡紫色的轿子,已似缀满了丛丛火条,荣放着簇簇火花。楚灵均急得眼睛发涩,抬手便去拽衣寒雪,急道:“快走!”
忽觉衣寒雪站定在阶梯上,楚灵均倒是惊了一惊,回头一看,更是差点怔住。好死不死,他的手,竟是拖住了衣寒雪的衣带。清风微凉,拉松了的衣带在楚灵均的手和衣寒雪的腰间,围成了一个比衣寒雪的腰部更宽阔的洞。
楚灵均脑中一片空白,忙缩了手,手上不觉更是用了劲。轻轻一声,衣带竟是松开了。
楚灵均差点惊叫出声,双手高高抬在胸前,一脸的不知所措,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衣带缓缓飘落,衣寒雪不知在想什么,竟仿佛也已魂飞天外。
楚灵均眼见衣带垂落,清风撩动衣寒雪的衣衫,竟是隐隐瞧见他脖项和肩膀间的藕白肤色,莹玉肌光。楚灵均忙拿双手捂住眼睛,虽是在心里百般警戒:“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喉头滚了几滚,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间向外看。
衣带即将落地时,忽的向上飘起,似一条游鱼般绕回了衣寒雪腰间。
楚灵均见衣寒雪的衣袖微微动了动,似是在系衣带,忍不住轻轻叹息。忙着捂嘴,不知有没有被衣寒雪听去时,却见他脚步已动。楚灵均见他不加责问,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是滋味,暗道:“这人怎么这样随便?宽衣解带这种事,不值得怒上一怒吗?”不禁又想起衣寒雪在花容阁中流连七日的传言,撇嘴咬牙,悄悄对着他的背影抬了抬拳头。
忽见衣寒雪向后转身,楚灵均做贼心虚,忙缩拳入袖,却忽觉臂上寒气微生,一低头,不敢相信那双纤莹似玉竹的手竟是握在自己的手腕间。楚灵均不由自主随着衣寒雪手上之力,躲入他身后的阴影之中。手腕上随即轻轻一松,楚灵均却觉暖热之感顿起,一时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血热之气,还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衣寒雪清凉肌肤下的澎湃热血。
好一会儿之后,楚灵均才发觉衣寒雪一直静立如松,忍不住从后探出头来。脸颊蹭过衣寒雪胸前,听见他节奏强劲的心跳声,心里不禁打起鼓来。身躯微微一颤时,衣寒雪的衣衫恰也正是微微一动,楚灵均只觉自己的脸不可救药地埋进了衣寒雪的胸侧。
楚灵均脸上烧红,不敢抬头,一时想起妖娘,索性做好了被他甩丢而出的准备。如此一想,索性破罐子破摔,全身放松,等着自己该受的惩罚。
忽觉身前一空,楚灵均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听“咚”的一声响。脑中霎时清醒,楚灵均摸着自己被塔壁撞疼了的头,气得连蹦带跳,斥道:“衣寒雪!”
向塔洞外一张望,只见一个身影,似青天里飘动的流云。楚灵均不禁眸露欣赏之色,早忘了心头的气恼。忽的神色一凛,衣寒雪身后的一个窗户里,竟是伸出了一根银色的箭。楚灵均虽知以衣寒雪的修为,石磨玉手下的一根破箭,自然是蜻蜓点水一般,掀不起波澜。可一想到方才那个火咒的咒法,还有石家那口棺材里的蝶粉,石家兄弟背后显然还另有他人。楚灵均眼见衣寒雪奔向火轿,只怕他一心救人,暗箭不防。
楚灵均从塔洞中一跃而下,传音诀已自占成,向衣寒雪道:“小心!身后有箭!”却见衣寒雪只是向着火光熊熊处奔去。
楚灵均心道:“他听不见吗?”忽的想起方才,现在,衣寒雪奔行之时,皆未用咒诀助力,心中闪过一念:“入了此境之后,便未曾见他行诀。难道设境之人会受到限制?”脑中“轰”的一声响,忙运气推转,口占风离诀,想要荡动窗口预备发出的那支箭,试了几次,仍见那箭竟是纹丝不动。心中越发急道:“我的咒诀已然凝成。虽是距离远,却也不该这般毫无效用啊。看来这支箭上也下了厉害的咒诀!”楚灵均落身下地,急得似着了火,瞥见地上有些细石,忙拣起一颗握在手中,恨声道:“看我不砸你个头破血流!”话虽说得凶狠,想到石磨玉头破血流,一时不慎,或许还会死在自己手下的惨样,心中终究不忍。只这么微微一迟疑,银箭已自他眼前飞过。
楚灵均大惊失色,呼道:“衣寒雪!”心中恨恼自己,真想将石头砸向自己头上。转眼间,银箭已刺向衣寒雪后心。衣寒雪脚下不停,轻轻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两根手指微微一抬,迅疾得只见影不见身的一抹银光,竟是立刻凝定在他指尖。
楚灵均长出一口气,腿脚一软,忙用双手撑住膝盖,凝神再看,只见衣寒雪手腕翻转,掌中银光一闪,一缕银色的流光便射向了轿门。已似火团般的轿子,竟好似忽的受了一场泼天大雨般,霎时火灭烟消。
楚灵均大松一口气,脑中发晕,眼前发黑,倒退了好几步,终于跌坐在地。凉风拂过,忽的浑身一颤,这才发现,自己竟满身都是汗。忽觉那个窗口有人影闪动。楚灵均转眸一瞪,只见石磨玉的一张脸,满是铁青之色,盯着衣寒雪的眸子里满是畏惧和阴毒之色。楚灵均从身旁捡起一块石头,却是向着石磨玉握弓的手上砸了过去。
一声惨呼,石磨玉的身影已向后逃窜。楚灵均哈哈大笑,大是欢悦,四肢一摊,索性躺倒在地。记挂着衣寒雪,忍不住又翻身起来。却见衣寒雪拉着轿帘,正请轿子里的人出来。楚灵均不禁气道:“好啊,老子急着救你,你急着救别人!什么寒雪公子!竟向姑娘献起殷勤来了?”
楚灵均不自禁望向轿帘开处,只见人影款动,一个淡衣带紫的女子,轻足似采莲,缓缓移步出来。容似闲月,眸带淡愁,微微含笑,唇边浅露两个梨涡。鬓边插着一支玉色淡雅的步摇,随风轻动。
楚灵均的眼睛不禁直了直,心道:“好秀雅的女子!”心中忽的一凛,转眸望向衣寒雪,见他垂眸而立,等着女子出轿,“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讨女子喜欢!贼喊捉贼!竟还有脸说我?”
楚灵均见他们嘴唇微动,却是半句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又见他们说话时,就连唇角扯动的弧度都似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有气,道:“总是嫌弃我有风流之名,你再清贵,不也爱和美貌女子说话?”楚灵均双手向天一摊,双腿展开,“啪”的一声,将自己摆在地上。却是越想越气,道:“哼!是是是!我结交的是三教九流,你瞧得上的是大家闺秀!”
闭上眼睛,万事不理,却觉耳中嗡嗡,心头突突,似有无数声音在身躯内外蹿动。实在气闷难挨,楚灵均一个翻身,气道:“我倒是要瞧瞧,英雄救美之后,是不是要演以身相许的戏码了?”
凝眸一望,却见那顶紫色的轿子已渐去渐远,没入人群和尘嚣之中。楚灵均寻不见衣寒雪的半点痕迹,不觉有些慌张。处处皆是热闹的人群,楚灵均却只觉得天地空旷,似是千秋百代以来,万世亿载之后,都只有自己一个孤魂,飘摇于尘埃之外。
忽听身后微有喘息之声,楚灵均唇角悄动,转而神色一凝,立刻扭身回头,急道:“你怎么了?”
衣寒雪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楚灵均道:“你又何必瞒我?”衣寒雪衣衫上的淡淡微莹之气,便是因他灵府内灵气充盈,外溢于身而来。到达如此境界之人,身躯与天地之亲近早不似常人。天地之气,草木清露之气,无需多加淬炼,便能纳入他的灵府,转化为可用之灵气。呼吸之时,便也如同江流通海,毫不费力。因此楚灵均微微听见喘息声,便料定衣寒雪受伤了。
衣寒雪道:“那顶轿子上下的火焱咒,需石磨玉那支银箭上的水明诀才能灭除。我运气之时,水明诀所凝之灵气趁机入体,我虽已将灵气斥出,因其流速和劲力超群,且我又要分气催动银箭,故而受了一点伤。”
楚灵均皱眉道:“你入境的乃是魂身,若是受了重伤,可是会无力破境的。”
衣寒雪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带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