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忽觉莹辉闪动，隐隐地，暗黑深处似是绵延着洁白的光色，如同片片白梅花瓣幽幽而落。楚灵均刚欲凝神细看，便觉一阵风袭来，卷起片片洁光扑向他的脸庞。楚灵均不禁挥袖遮挡。
转瞬之间，便觉风止境换。楚灵均抬眸一看，但见眼前是面镜子。镜子里，娘亲容色娇艳，微微露出福态。
紫凝姑姑的双手扶上娘亲的肩头，弯腰望向镜子里，笑道：“小姐自从怀了小公子，脸色越发好看了，就连胭脂唇红都省了。”
娘亲拍了一下紫凝姑姑的手，也笑道：“你怎么也学那些人？小小姐就不好吗？”
紫凝姑姑替娘亲拢了拢头发，笑道：“我自然是觉得好。小姐若是生个小丫头，我这个大丫头就能天天打扮小丫头。我就是怕。。。。。。小姐不乐意。”
娘亲笑道：“我有什么不乐意？怕你有了小小姐，就不管我这个大小姐了？”
紫凝姑姑“嗤”的一声笑道：“我怕我的大小姐，如今得放在楚夫人后头。小姐虽不重男轻女，还不得为姑爷着想？”
娘亲面上露出羞喜之色，道：“他才不会为了传宗接代之说，就瞧不上我们的女儿。”
紫凝姑姑掩嘴笑道：“哎呦呦，我这还没说什么呢。小姐就护上了。”说着，贴到娘亲耳边，轻声道，“我也是这般体贴小姐的心思。我想小姐定然会忍不住想，若是生个男孩儿，眼睛啦，眉毛啦，鼻子啦。。。。。。全都像我家姑。。。。。。”
话还没说完，娘亲已回身捉住紫凝姑姑的手，在她身上轻拍了几下，佯嗔道：“你如今嘴碎得都快赶上锦绣了。”
楚灵均心中一喜，暗道：“锦绣在娘亲这里？”
紫凝姑姑也已笑着走到门外，瞧了瞧架在檐下的一根棍子，走回来道：“歇脚棍子上不见它。这么一大清早的，不知又上哪里偷吃去了。”
娘亲眸波一转，笑道：“你别忙说它。你还不是一样，闲不住的嘴。还好姑爷不是三妻四妾的人，不然你还不得天天东屋长西屋短个没完。”
紫凝姑姑“啧啧”两声，道：“哎呦，这就又夸上了。也不知是谁，三句两句就离不了她的好相公。”
两人正取笑个不停，外面忽然进来个小丫头，道：“小姐，姑爷在书房约了客，至晚方散，故着我来禀，小姐今日不必等姑爷用饭了。”
小丫头刚走，紫凝姑姑瞧了瞧娘亲的脸色，就憋不住笑道：“好小姐，别垂眉耷脸的。你好生吃着饭，我替你去瞧瞧，姑爷到底见了什么人，在做什么事！”说着，已将娘亲扶到桌边，又召小丫头送饭来。一切摆布停当，又放低了声音，“格格”笑了两声，道，“好一解小姐片刻不见啊。。。。。。。就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不等娘亲驳她，已飞快地转身去了。
楚灵均见娘亲茶饭无味，不知是孕期没有胃口，还是挂念着父亲，吃一口停半晌，最后只是握着筷子，望着门口发呆，不禁暗暗叹气。忽听门外小跑声响，知道是紫凝姑姑回来，见娘亲眸光霎时晶亮，牢牢盯向门外，心中不禁越发觉得悲凉。
紫凝姑姑跑进来时，却是满面的欢喜之色，神神秘秘地跑到娘亲身边，仍是贴耳小声地道：“你猜，姑爷在做什么？”
娘亲边推她边笑道：“做什么这么一副贼眉鼠眼，鼠盗狗偷的样子？你家姑爷难不成还学会偷人了？”
楚灵均不禁暗暗皱眉，笑道：“原来娘亲也会说这般讥诮的话。唉，难怪我说话难以正经了。”忽的想到日后衣寒雪若是再嫌弃自己，大可以拿娘亲和父亲撇清自己，不禁暗笑自己鸡贼。
紫凝姑姑笑道：“哎呀，小姐你瞎说什么。”楚灵均感觉紫凝姑姑向着自己指了指，又道，“姑爷定是想着小姐的梅花簪子是自己打的，也要亲手做点什么，回赠小姐。”
娘亲道：“他做的什么？”
紫凝姑姑越发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你定然猜不到。”
娘亲催道：“快说。”
紫凝姑姑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却也是等不及说道：“一架琴。据说也是银器。姑爷今日会的客啊，就是城里最出名的银匠和琴匠。”
娘亲唇边掩不住的笑意，点了点头，道：“他能将他们请进书房，可见是十分看重了。”
紫凝姑姑笑道：“姑爷看中的。。。。。。是小姐！”
楚灵均不禁喉头发堵，胸腔憋闷，闭不上耳，唯有合目凝神。好不容易等到娘亲饭后小憩，紫凝姑姑出去准备消暑的茶汤，楚灵均才觉耳根清净。刚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忽听一阵熟悉的鸟叫声，楚灵均不禁暗道：“锦绣？”抬眸一瞧，果见锦绣彩虹似的多彩尾巴正在窗外那根棍子上一翘一翘。楚灵均刚喜上心头，忽觉娘亲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觉又感气闷。
娘亲走到门外和锦绣说了一会儿话，喂了它一些桂花糕，便往外面走。娘亲虽是怀着三四个月的胎，脚步却很快。想到娘亲之前躺在床上的疲乏模样，此时或许只是因为心情急迫，楚灵均不禁又想叹气。
娘亲赶到书房外，向守门的小厮使了使眼色，悄悄走到了窗下。她脸上带着俏皮的微笑，贴着墙细听。
楚灵均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的时候，窗子里传出了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尚书大人，能否宽容些时日？”
父亲的声音道：“下个月的十五之前，必须完工。”
楚灵均在心里不屑道：“好大的官威。”
另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道：“大人可是要赶中秋的节礼？何不让小人等代劳？大人到时候只说是自己做的便好。何苦如此辛苦习学？”
父亲道：“你们做的与我做的，能一样吗？”
几人的声音都道：“我等自会酌情做得差些。”“对，对，绝不会露出马脚。”“大人放心我等绝不敢走漏风声。”
楚灵均感觉娘亲微微摇头，唇角都是甜蜜的笑意，不禁暗忖道：“她只怕是在想，这些人不懂真情。不知父亲的意思，乃是自己亲手做的方表情意。”
楚灵均见娘亲默然立着，听屋子里的人商量制琴的细节，听父亲笨手笨脚，不停受人纠正，竟仿佛每一下声响，每一字一语，都叫她身魂颤动。她的眸中渐渐滚下炽热的泪水。
楚灵均时不时悲叹一声，渐渐地，也觉自己像是麻木了。直到那些工匠都去用中饭了，才松了一口气，以为娘亲为了怕父亲瞧见，也该悄悄回去了。哪知，她向后转了转身，见父亲似是并无立刻出来的动静，竟是又挪步回到了窗下。
这时候，有个小厮进了门，向父亲道：“老爷，该用饭了。”
楚灵均不禁愣了愣，声音虽是年轻了许多，可还是隐约感觉得出来，那是忠叔说话的声气。尤其是忠叔叫“老爷”两个字时，有种特殊的语调，巴结到了骨子里，却竟而露出一种诚恳之气。
“老爷？”楚灵均咂摸着这两个字，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后背发凉，“娘亲怀我的时候，外祖父应当还健在啊。”
父亲压低了声音，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头子还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能叫我老爷。”
忠叔憨笑道：“这不是没人在跟前嘛。再者说，等公主进了门，还怕楚家那个即将告老的相国老爷？”
父亲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正是节骨眼上，你若是坏了我的大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忠叔忙道：“小人不敢。”转而又赔笑道，“瞧公主的样子，与当年的夫人简直一模一样，定然也是非老爷不嫁的。”
父亲得意道：“哼。”
忠叔道：“老爷只要在这张琴上再下些功夫。公主毕竟有身份，不能像夫人那般。老爷献上亲手做的琴，公主自然也就抹得开面子了。公主不是爱红吗？将琴身染成红色如何？”
楚灵均感觉自己身魂倒颤，恨不得冲进去咬父亲和忠叔。娘亲这时候却已颤颤巍巍，转身奔逃，就仿佛屋子里的这两个人忽然变成了豺狼猛兽。
楚灵均回过神时，只觉得自己在一片沉浸在黑暗中的旷野上空颠簸。耳中听得喘息声不绝，不禁担忧道：“娘还不肯停下？”娘亲竟好似要跑进黑暗深处，与它同归于尽一般。
楚灵均恍惚竟觉得自己像是感应到了娘亲腹中的自己。当他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憋闷得几乎恨不得扯碎凝墨般堵塞着空气的沉黑时，忽觉自己眼前一黑，竟是随着倒下去的娘亲一起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他像是看到隐隐有一道赤红之色，从黑暗深处游龙般向自己和娘亲飘来。
再睁开眼时，楚灵均发现娘亲正躺在凉棚下的一个竹榻上。凉棚顶上挂下一串一串葡萄，紫水晶似的，颗颗剔透饱满，莹莹冒着露水气。楚灵均不禁往不远处的一间竹子搭成的凉阁望去。凉阁四面都是悠悠碧水，将青青的竹阁照得水气隐隐，楚灵均不禁觉得神清目明，很是舒爽。忽觉淡紫色的身影一闪，楚灵均的眸光不禁被牵引到了门口，虽只是瞧见她返身关门的背影，楚灵均已在心中惊呼道：“师娘？！”
熟悉的面容映入眸中，师娘一袭紫衣，手里的翠盘中盛着一个翠油油的大西瓜。她向着楚灵均走来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他“砰砰”跃动的心上。楚灵均心里隐隐奇道：“师娘与娘亲竟早就认识？”
心念刚转到梅花簪子时，忽觉娘亲猛地站了起来，向着凉棚外跑。
“噼啪”一声脆响，“哐啷啷”之声不绝，西瓜和翠盘飞到一边，师娘奔向娘亲，口中急喊：“孩子要紧！你快别跑！”
楚灵均不禁心中感动，暗道：“在我还未出世的时候，师娘就这般关爱我了。”未及多想，已见娘亲停在了一张半旧的桌子前。桌子上摆放着剪子，刀锤，斧子，刻刀等物。楚灵均不禁奇道：“这是师娘的东西？”忽觉自己向旁一晃，楚灵均心头一惊，暗呼不好。师娘也已快步奔近，却终究是来不及阻拦。
娘亲举起一把刀，便向丢在桌上的银簪拍去。“啪”的一声，楚灵均欲哭无泪，但觉自己被拍成了一团糊泥。楚灵均伸伸已感觉不到的胳膊，蹬蹬扭来扭去，零零落落的腿，无奈叫道：“娘哎！”只得边感觉娘亲的动静，边凝神想再聚合一个魂影。奈何这簪子的材质甚是特殊，有了碎纹之后，竟是“哗啦”一声，整个都碎裂成屑了。
师娘抢不住银簪，便去扶娘亲的臂膀，叹息道：“你又何苦？你明知这碎流银，如水之涌浪，似碎实连。”
娘亲苦笑道：“是啊，因它似绵绵之情，才宜赠情人，表不渝之痴心痴意。”
师娘叹道：“此物难得，该赠有情之人。莫要为负心人糟践了这等奇物，也糟践了自己。”
娘亲垂头含泪道：“是我糟践了它。是我有眼无珠，配不上它。”
楚灵均听娘亲语音凄惨，好似孤雁寒唳，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担忧。恍恍惚惚间，忽觉自己眸中落下热泪。楚灵均不禁暗惊，凝神细察，竟觉自己的魂影已自凝成，隐隐地，似是内蕴衣寒雪的那缕魂气。
忽听师娘惊道：“你瞧，它竟又自己凝合起来了！”
娘亲叹道：“竟仿佛它自己生了一颗心，由不得我了。”
师娘道：“定然是你当初心诚意挚，将它雕成了这根簪子。若不是如此，这碎流银也没有身碎情凝，矢志不渝的寓意了。可是，方才也不见你动情思，它怎么忽然凝合了？”
楚灵均心中暗忖道：“难道是因为我？”想了想，方才心神恍惚之时，似是隐隐察觉到心魂像是被牵引住了，如今想来，应当是衣寒雪那缕魂气，不禁暗暗觉得奇怪。修仙之人若是两情痴缠，情深入魂，纵是魂气离体，两人的魂气尤能脱开身躯，互引情思。楚灵均心头虽是幽幽一动，却只觉得这是自己痴心妄想，悄生贪念，绝不敢如此去想衣寒雪。
楚灵均忽的回过神，但觉身处的境地竟是飞速游转变幻。娘亲将梅花银簪交予师娘，对她说：“这已不是从前的那支。愿你眼若明珠，得遇良人，可由你赠得此簪，可凭他为你簪青丝，簪白发。”。。。。。。。娘亲与师娘约定，待到冬时，定要一起赏梅煮茶。。。。。。。楚灵均忽的明白过来，心道：“这些画面定是娘亲浮想联翩，浅思辄转，故而才飞转如此。”
忽觉身处的天地宁静了下来。楚灵均忽的奇道：“这不是香浮山庄那片白梅林？”遥遥一望，见那水池上的竹阁已似现出淡淡黄色，不禁暗道，“原来，师娘从前就住在香浮山庄。不对。后来应当换了主人。唉，师娘喜爱的这些地方，后来像是只剩下了这片白梅。”
梅林无花，淡淡飘着初晨的雾气。楚灵均感觉娘亲寂然立着，心中不知在担忧伤怀什么。忽觉娘亲肩膀微微耸动，回头笑道：“你来啦。”
师娘站到娘亲身边。两人含笑对望了一眼，眸光便都转向了流云几缕，清旷幽远的天际。娘亲眸中一片清明，似是能盛下整个寂寥而旷远的天空，她轻轻叹息一声，眸中渐渐露出无奈的向往之色。
“你若是想留下，大可在这里住一辈子。”师娘道。
娘亲眸光颤动，渐渐地，涟漪凝尽，叹息道：“我没有这样清闲的福气。”
师娘道：“怎么没有？你若不认命，那便不是你的命。”
娘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孩子都快七个月了。我得回去。”
师娘忽的转过身，握住娘亲纤柔的手臂，道：“孩子有什么关系？我替你接生，生下来，我替你养。保管比最好的稳婆，最好的爹都待他好。”
娘亲眸中含泪，咬了咬嘴唇，半垂眼睑，道：“我的身体怕是熬不了太久。若是将孩子送回他父亲身边。。。。。。”
师娘打断她道：“你宁可信那个负心汉，都不愿信我？你这样的身体，我如何让你回去？你若是留在这里，我自有法子为你延年增寿。”
娘亲道：“自然不是。可那里不是楚府，而是我宁家。纵我对他可以绝情，我那年迈体弱的老父，我那盼着这孩子落地的老母，还有，还有从小伴着我长大，将我当作亲姐姐的紫凝丫头。。。。。。。就连锦绣，既是我将它带回府中，又如何能弃它不顾？”
师娘悄声自语道：“你唯一弃得下的，就是我。。。。。。只有我。。。。。。是不是？”
楚灵均不知道娘亲有没有听见师娘的这句话，他却是身魂震颤，皆欲炸裂。“娘亲是为了我！她自己出身名门，纵是再不看中门第，却也希望我在父母双全，人丁兴旺的家中长大。若不是我，她大可以在外祖父归野时，将其余的人接来此处。反正我那个父亲，也早想将压在他头上的宁字改成楚字。”渐渐想到后来，楚灵均满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因为我，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撕裂般的痛楚，在影身各处蔓延，楚灵均感觉烈火似在炙烤着自己的每一寸魂影，每一丝魂气，痛到极处，不禁仰天惨呼。
“楚灵均，不是你的错。”忽觉衣寒雪的语声从自己的灵魂中传来。
楚灵均不禁恢复了一点神志，他喘着粗气，喃喃道：“衣寒雪？”无法自制的内疚和悲惜，长出无数利刃，时时刻刻都在割裂他的魂影。楚灵均痛得几乎已丧失所有的理智，他尽着最后一点力气，近乎哀求地道，“衣寒雪，救救我。”
衣寒雪的语声中也带了深沉的痛意，似是定了定神，才道：“只有你能救自己。若是你再这么自疚下去，如何对得起你娘的一片慈爱之心？你可知在她心中，你比她的性命更重要。她宁愿冒险，也希望你能过得平顺周全。她若是知晓你竟如此不爱惜自己，定然会伤心欲绝。”
楚灵均虽知衣寒雪说的字字都是真的，可就是什么都不敢信，也什么都不想信，竟仿佛孩子般哭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娘。”
衣寒雪道：“你信我。对你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事了。你忍心这样待她吗？”说到最后，竟是带了哭音。
楚灵均不禁愣住。若不是此时神思迷乱已极，楚灵均定会觉得自己听错了。楚灵均不禁动情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这样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