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去。”
“你同我去做什么?”
“帮你对付外边那帮人,免得你回回都这么狼狈。”
“这……好。”
这一年,她十五岁。
而这天,也是她自被抓到成家后第一次穿回女装。
在无人的河畔旁清洗好自己的身体,穿上在成家府上找出的一件较为得体的衣服。
看向清流中倒影出的自己。
长长的头发,有致的身材,漂亮的脸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女孩子。
一个跟其他同龄女孩同样爱美的女孩子。
在成家生活的这十五年让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不明白漂亮的标准是什么。
现在的她觉得,好看的女孩子应该胖一点。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瘦瘦巴巴的人,大多数是没多少时日的。
可惜,现在的自己似乎并不符合这个标准。
十五年间,她除了偶尔会抓到兔子或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外便再也没有吃过其他什么肉了。
或是说其他那些肉无论如何也不是她想要去吃的。
而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然是生不出什么动物的,所以她也常常数月乃至一年不知肉味。
不过那又怎样?
她的理智可以战胜欲望,乃至本能。
但这些也让她的身体难以丰腴起来,贫瘠的营养能供给她的发育就已经相当可以了。
能让她作为“人”生存到现在她就已经很庆幸了。
她还没那么贪得无厌。
只是,哪怕她只有这一点点,这片土地上的牲畜也还是想要将其夺走。
待她回到府中时,一个新来的下人并没有认出这个成家的二把手,并对她起了歹心。
在她一个人走到行廊时,这个男人跟了上去……
惨叫仅有一声。
由于是这是成家家主房门外的行廊,所以成家家主也是第一个被吓到,也是第一个闻声赶来的人。
他走了过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神态很是平静。
她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那个人的脑袋,心中并没有什么起伏。
她在被抓到成家家主府的那一刻,怀里就常备着一柄刀。
她杀那个男人并没有多费力。
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用刀了。
割下一片碎布,面无表情地擦拭去刀上的血渍,把锋刃收入怀中,而后旁若无人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曾经思考过,当下这个杀伐果断的自己是否已经违背了父母的期望,成为了父母不想让她成为的样子。
在她的认知中,她的父母从未打骂过谁,更不要说像自己一样操刀杀人。
她承认,她的父母是她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
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太过善良,也是她父母最大的错误。
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不分对象的善良就是错误。
牲畜听不懂人类的言语,接受不了人们善良的劝告。
但是牲畜认得出刀子,知道鲜血的样子。
因为道德无法约束所有人,所以出现了法律。
因为仁慈无法宽容所有人,所以出现了武力。
善良与真诚成就了她心目中最为崇高的父母。
而残忍与狡诈则会填补上她心中最后的缺失。
她父母没有成就的事业,将由她来完成。
她父母没有走完的长路,将由她来代步。
通向“外面”的行程终于开始了。
外出的车马总共两辆,成家父子一辆,而她独自一辆。
作为“主人”,是不能跟奴隶坐在一起的。
有失身份。
荒芜的土地被车轮拉到身后,稀疏的树林即将消失,远处的人烟渐渐浮现。
她把着车窗看向远方,突然觉得有些很是违和的地方。
是哪里呢?
空中灰蒙蒙的,似要下起初夏的雨水了。
清风漾漾地游过来,卷着河水旁稻田处潮湿的泥土气息。
是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
是……
她幻想中的味道。
“妈妈,这句‘空气中弥漫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是什么意思啊?”
“那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那希望和幸福是什么味道的?”
她的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这个味道只能由她日后亲自去嗅探了。
现在,她闻到了。
闻到了书中所谓的春末夏初那清新的气味。
看到了农民在田间地头打理着初生的秧苗。
尝到了水井里那清凉而甘甜的水。
一天的路途将尽,她没有回到旅馆暂住下,而是一个人走到了田间,拿了块毯子躺在上面。
她知道“希望”和“幸福”的味道了。
就是微风在经过稻田后裹挟出来的气味。
是她前十五年间都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这味道实在是太令人贪恋了,所以她想……
她也要让成家遍布满这个味道。
第二天,路途渐近,她在一个商镇停下了脚步。
初来这座商镇,她的第一件事便是紧了紧手中的刀。
这里的人太多了。
倘若他们想要杀了她的话,太过于容易了。
在成家长大的她是这般想的,在那种地方若不慎始慎终,只会草草地丢了命。
但是……
这里不是成家。
街道上的行人形形色色。老人,小孩,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什么样的都有。
他们各自走着,互不打扰对方。
真是惊奇。
“这么巧啊,您老去哪啊?”
“这不是赶上了【集龙会】,我寻思凑凑热闹呢!”
“那这路还有挺远呢,要不我载您一程?”
“用不上用不上!虽说我今年八十有四了,不过,你瞧瞧,我这身子骨可利落着呢!这点路啊,不是问题!”
她听到这番话,带着惊奇抬头望去。
对于“年”,她的记忆并不多。
小时候,父母会在墙上钉一枚钉子,然后挂上一个叫“日历”的东西,每过一天就会撕一页。等撕到最后一天,上边标着一个大大的“除夕”的那一天,她的父母会在红纸上用毛笔画上字符贴在家门上;会把红色的纸剪成奇怪又好看的样子挂在窗户上;会把蜡烛放进一个红纸笼里,还会在当晚点上几只会“噼啪”响的东西。
等到了成家后,她对“年”的概念便是府外二里的那棵杨树。等它的叶子落到什么都不剩之后,又想要拼了命地长出点什么时,那大概就到“年”了。
而对于一年有多少天,她并不知道。
对于“岁”,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小时候。
她记得,一年之中会有那么个特别的日子。
那一天,父母会表现地比她更开心,会想办法带她庆祝。
会有从不知道哪里摘来的菜熬出的“糖”,也会有从不知道哪里摘来的比土豆好吃一些的野菜。
这一天,似乎比得上“年”那般隆重。
她问她的父母这一天是什么日子。
她的父母告诉她说,这一天叫“生日”,是她出生的那一天。
她问她的父母为什么要庆祝这一天。
父母告诉她,是为了庆祝他们的女儿又长了一岁。
她问她的父母那为什么他们不过生日。
她的父母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这便是她对“岁”的认知。
而此时的惊讶同样来源于此。
“居然有人能活到八十四岁吗?”
“皮肤会褶皱,头发会花白,身体会僵硬。人老了,原来是那个样子的吗?”
在那片土地上长大的她,从没见过五十岁以上的人,更不知道何为“寿终正寝”。
需要时时刻刻谨慎得保持狡诈和毒辣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方,谁又能殚精竭虑地狡诈和毒辣整整八十余年呢?
她忽地明白了。
这里就是“外面”啊。
是她小时心心念念的那个“外面”啊。
外面的人们是不必每天厮杀的。
她渐渐卸下了防备,如饥似渴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并渐渐沉溺其中。
她的眼中满是羡慕。
满是渴望。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勾人心魄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令人渴求了。
现在的她犹如被笼养的鸟儿回到天空,犹如被缸罩的鱼儿回到大江,犹如被圈养的马匹回到了田野之间。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她的眼不断地转动,她的呼吸都已经开始急促起来。
她似是在迎接什么,又像是在挣扎地逃脱着什么。
她想逃了。
就像生活在阴暗潮湿中的人们第一次看到阳光之后就再也无法接受曾经的黑暗一般。
见到眼前这些的她,再也不想回到曾经那个乌黑的泥沼中生活了。
那就逃吧!逃到这里来吧!
比起那个一人之下的二把手,她更愿意来到这里做一个没有权力,没有金钱,没有地位地做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活在这里。
她走着,跑着,几乎要涌出热泪。
眼下,不正是她所期盼了半生的那个“外面”吗。
可在某个瞬间,她的脚步却忽地停了下来,激动的神情在某个瞬间褪下。
她又变回了昔日无情的二把手。
脚步慢了下来,她仰望着天空,而后稍稍闭了闭眼。
这里很好,是她想要逃到的地方。
可倘若她走了,那又有谁能去解放成家的百姓呢?
恰如当年从“外面”主动来到成家的她所仰望着的父母。
呼吸变回正常的频率,心中的热情回归平淡,再由平淡变为怨怒,最后化为质问。
她曾以为“外面”会是多么遥远的地方。
但当下仅两天的车马行程便到达了。
那么,就是这两车马的距离。
为什么就能隔绝出“外面”和成家?
明明只有这两车马的距离,哪怕是年幼时的自己带上一些干粮也可以走完的路,为什么这么多年间却无人穿越。
明明只有这两车马的行程,却能让一边让人向往,另一边让人唾弃?
明明只是这两车马的行程而已啊。
这真的单单是成家的问题吗?
还是说……
这所谓的“外面”,也不似书中的那般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