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记录购买的人，同样也在补习班一案的涉案名单内。”
“我看望过那位，确认是秦向文吩咐。”
“而接下来，见秦向文一面，就得需要我们陆队批准了。”
*
风吹啊、吹啊，吹起水泊层层涟漪，吹得笔直的雨点偏离，“滴答”落下的水珠，惊动何处。
也许那是灿烂的晴天，或是暴烈的雨日，反正于萱宁稚嫩的记忆，那是永无止境的阴，不温不火的基调，始终折磨，从未离去。
她的心和她的意志，永远永远被困在了那间小小房子。
欢声乐语的房子，满目淋漓的房子，走不过的声声“节哀”，与想不明白的乱麻。
忽然塞进了，女孩的身体。
约定历历回耳，可萱宁再也回不去，即便是复刻一点点的熟悉。
廖姨和唐睿收养了她。
他们蹩脚又真诚的行为，让女孩动容，她暂且藏起情绪，披上安心，朝他们都甜甜一笑。
可嘴角上扬的弧度终是不同，看起来那既诡异又勉强万分，廖姨总会过来抱抱她。
“乖囡囡，不难过不难过；乖囡囡，会幸福会幸福。”僵硬的女孩被温暖搂住，麻木的身躯变得渐渐柔软。
廖姨给足了母爱，甚至那爱超过付与亲生骨肉的剂量。
日日夜夜相对，饱含如此纯粹爱意的人，萱宁又怎么能忍得住不悄悄念她一声——“妈妈”。
一滴泪砸落硬邦邦地面，雨点粒粒在头顶寂寥，女孩试图走出迷障。
“萱宁啊。”
“我们萱宁。”
“萱宁是最棒的。”
……
一字一句，逼退她前进的脚步。
月明星稀一晚夏夜，偶尔星光在浓黑的天空，时不时掠过的飞机红点，萱宁在全穹庐之下，静静守着一河小溪。
夏蝉的肆意，燃烧体内所有生机，还有万种小虫，自四面八方来贺。
如今是漫长的假期，为节约城市大开销，廖姨总拖家带口，躲入这安宁的小村庄。
下河捕鱼摸虾，少不了嬉笑打闹的孩童们，全是没心没肺，自由快乐的模样。混入了两个格格难融的怪物。
男孩，那个男孩。外婆殷切地往前推他，“赶紧的，小宝啊，叫哥哥呐。”
他不敢看哥哥的眼睛，稍稍打量一眼都困难极了，低垂脑袋，怯懦道：“哥，哥哥好。”
外婆还有些不满地啧了声，拉着身旁的廖阿姨热络聊天，“廖家女娃，这小孩子知道害臊了。”
“哈哈哈哈，害臊好呀，没皮没脸是不行哒。”廖姨他自然认识，可…………哥哥？
我七岁了，从来都没有见过。
姐姐？姐姐喜欢发呆，但姐姐笑起来可好看啦！像外婆常常念叨的神仙，她就是，就是我的神仙姐姐！
“小虎？你看见什么了吗？”姐姐问他。
外婆常说，外婆常说，惹人爱的小孩子不能撒谎骗人。
他摇头好似拨浪鼓，“小虎，小虎什么都没有看到。”边说边退，心虚地眼珠乱瞟。
那块白布拧成的一条绳，掉落在地，他就快退出密封的房间，恰好听见姐姐，“小虎，你见过你的爸爸妈妈吗？”
“爸爸妈妈？”他不由自主停住，细细思索，“见过妈妈，没见过爸爸。”
“呵。”姐姐忽然几步靠近他，无限拉近了距离，“可是我见过！我还感受过他们无微不至的爱！”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夺走他们！”
他凝固的思考被姐姐吓住，身体却轻微微的颤栗。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内心哭腔起来。
我看见姐姐拿白布拧成条绳，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逼得满脸通红，然后醒来。
人类挣扎的本能，让大脑迅速清楚，免得落入永远也脱不出的泥潭。
“萱宁，披件衣服吧。”唐睿靠近溪边的萱宁，给她披好柔软的一层布料。
寂静无声的世界，干燥晴朗的夏夜，野丛里莹莹的鬼火，风中夹带热浪，女孩几近呆滞地坐在河边。
过一会儿，选一块碎石，狠狠向河流中砸去。
唐睿在她身后，默默守护。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连唐睿都学会了心疼的情绪。可能是我的努力，萱宁自嘲一声，又抓起块石头，重重落下，四溅开巨大的水花。
“我不需要这件衣服，拿走。”女孩说。
“不行。”
“…………”女孩在克制心中猛兽，“拿走，拿走……”多次重复。
“我说了拿走！拿走！”将那件衣服甩在石头堆。
唐睿抬头平静地注视她，如同夏夜静静流淌的小溪，倒映了明亮的月，蝉还在鸣叫。
环境高声后又陡然坠入了平静，女孩凝视着轻飘飘的衣服，胸膛剧烈起伏。
低头看着它，在夏风里一角飘扬，耳边是奋力的喘气声，源源不断的悲伤灌进疲惫不堪的身体，宣泄掉九牛一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女孩蜷缩起身体，蹲在那里也只不过小小一团，抱着头问自己，问苍茫无知天地。
唐睿起身捡起衣服，抖了抖拍打两下，重新盖回萱宁后背，宽松的衣服遮挡住了她的脸。
“放声哭，我理解你。”
骗人、骗人，
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理解我？
哽咽想。
……
唐睿真的给了她，度过最雾霾时期的力量。
她真的很信任唐睿，很依赖，从十三年前开始教她尝尝糖甜的这个人。
河水边茂盛的丛丛水草，有自由自在的野鸭，无忧无虑地栖息，一年复一年，一窝又一窝。
萱宁救助的每一只掉落鸟巢的麻雀，屋檐下有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小燕，到处都是寻寻觅觅的春的种子。
野猫或者家猫，彻夜嚎叫。萱宁的情绪，却一点点稳定下来。
像石头掉落平静溪河，从最最初猛烈的涟漪，到沉入大海般的风平浪静。
“外婆，姐姐呢？
“廖姨家的好看姐姐呢？”小虎虎头虎脑地问。
“傻小子，开学啦，人家去上学喽。”外婆握着木杖杵地，高声说。
外婆的耳朵聋了一只，讲话声音一直高过别人半倍。小虎捂住耳朵试探着道：“上学？”
“嗯哼，傻小子下半年也要去喽。”
于是在“傻小子”的心里，就此栽下了一棵对上学这件事的期许小苗。
“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了我们？”天旋地转。
极尽的眩晕感，似乎便可以松开牙关的下一秒，向后就自由自在地倾倒。
“只剩下了——相依为命的我们？”悯。
春天到秋天，萱宁变得越来越寡言，成绩还得出彩，奖学金也没落下。只是每次在其乐融融的环境中接下自己的奖励后……
周围里，再也没有了值得开心的意义。
“萱宁呀，你考唐睿的学校，这样你初一，他初三，唐睿还能照顾你一段时间，能送你回家。”廖姨畅想着。
厨房内烟熏火燎，乒乒乓乓热火朝天，浓烟弥漫出窄窄的木门，萱宁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起身，缓缓推开窄窄木门。
她面露难色瞅着眼前景象，“廖姨，要不还是点外卖吧？”
“哈哈，没事，没事。”廖姨被烟冲得辣眼，还在咬牙嘴硬。熊熊烈烈的火燎过地下室阴潮的墙面，添了道黑痕。
无拘无束的走向，相当肆意洒脱。“廖姨，菜都焦了……”面露难色，点了点灶火仍工作的锅。
“啊！糟糕了！”廖姨大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萱宁默默退出厨房——几平米，只是木板隔开的狭窄空间，廖姨笨拙的模样历历在目，内心翻滚出一股暖流。
初三的唐睿选择了住校，在萱宁成长的时光里，曾有大段大段时间，只是与廖姨两个人。
她曾亲眼见证了廖姨从“厨房杀手”蜕变为“五星级酒店厨师”。
记忆中，廖姨的爽朗，廖姨的泼辣和温柔，廖姨的据理力争，符合所有“为母则刚”的赞叹和歌颂。
“小萱宁想睡觉么？”
“小萱宁想睡觉，就安心睡吧，廖姨会在旁边。”
在春风柔柔的抚摸下，迷了眼的打盹，女孩子忍不住困意，歪着脑袋，舒舒服服地靠在女人肩上。
骨头突兀的硌得人脸痛，但萱宁没有挪动，安心地紧挨着廖姨，贪婪地呼吸女人身上足以令人平静的气味。
头顶之上，每个掩面娇羞的粉嫩少女，桃花压枝，一些些翠绿点在指尖。
有一缕风过，慢慢飘落一片、一片，又一片……
暖洋洋的光芒照耀静谧的大地，无意笼罩着桃花树下依偎的她们。
时不时，迷路的蜜蜂，敲敲门来，“我闻到了花香，请问应该怎么走？”礼貌的手往上扬，它便明白了方向。
它看见她比了“嘘”的动作，瞬间敛声屏气，简略的作揖道谢。
萱宁收回了手指，复垂落身边，聆听着身侧的廖姨打盹时的呼吸声。
她看见桃花瓣落下，伸手正巧接住了一片。
“妈妈。”极轻的。
被不经意的春风扑面，吹落更多花瓣后，极轻的这声也吹散。
合拢了手掌，偷偷藏起无边的心事，至少此刻，就让她做半晌的“逃兵”罢。
*
“秦向文。”
“我们聊聊呗，聊聊那些你还没交代的事。”
简朴的统一服制，洗褪的蓝色，胸前一串专属的数字。
对面隔间的秦向文，似落魄，嘲讽地略微一哂，“陆警官，有没有搞错啊？”
“说的还不够……
一、清、二、楚吗？”
他伏近些许前方的区域，小幅的动作牵扯到手腕处的铁手铐。
“不是，陆诚、方夏，还怕我跑了呀？犯得着这么小心？”打算抬手，神经质般笑起来。
笑了半会，没人理他，便自觉无趣地停了下来。“要不你们先问，我才好想想啊。”
闻言，陆诚脸色瞬大黑，“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事！”
“不知道啊不知道……陆警官，我生意做大了嘛，就容易什么都掺点。”
“你这样漫无边际的问，我真是不知道。”无比真诚脸。
“我还超级想配合你们的！”
又欲伸手，又哐哐当当牵扯到手铐，应和他话里的无所谓，恰恰好摩擦房间中一触即发的炸药。
咬牙切齿的陆诚，捏紧到发抖的拳头。
“陆诚，先问眼前要事。”方夏冷静的声音传了进来，掐灭陆诚心头的一股怒火。
见状，秦向文索然无味，勾唇一笑，“方夏，你总这么冷静，但你也总有失控和崩溃的时候，只是可惜……”
往后一靠，垂眉淡淡说道：“我无法亲眼目睹。”
方夏都懒得搭理他。
方夏问：“三唑仑。秦向文，你为什么在两年前，吩咐手下人大量购入一批三唑仑？用途是什么？或者说你给了谁？”
“？”秦向文皱着眉，“……三唑仑？那得等我想想。”
他不紧不慢摸着浓墨般的眉毛，修长分明的手指，一会儿后，突然笑出声，手指挪至唇边：
“我知道了……”打量方夏，故作玄虚，“可是不能告诉你呀。”
“那位是我的好朋友。就如同如方警官一样的……
好、朋、友。”
秦向文得意洋洋地开怀。
欣喜的表情像个单纯的孩子，却藏满了人世间的各种恶毒。
“秦向文，你给我安分点，如实回答！”陆诚拍桌吼道。
“……嘶，警察同志我头好疼啊。”他捂住头，看似痛苦地竭力在小小的空间内蜷缩，“不经意”磕撞在桌角。
看守所的警察赶紧叫停了对话。
方夏目睹了秦向文被架走时挑衅的笑脸，他叫喊着疼痛又冷汗涔涔，轻蔑又得意。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向文被带离。“这下怎么办？”方夏问。
“怎么办？能怎么办？”陆诚气愤地把记录本拍在桌上，“用老方法，再继续深挖秦向文的关系网呗。”
“行，这我来。”
“逞强拉倒，肯定得拨你几个人。”
……
落雨了。
人们都指着这白茫的天讨论它的阴晴，终于在正午时分，它给了所有人答案。
大片的云连成了一块，天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困住陈萱宁低沉的心情。
期间，余纪白进门给她送了午饭，有事没事地拉她说了会话，见她到底状态不佳，悻悻地离开关拢了门。
平静的房间，不平静的外界，偶尔几句穿透力的人声，衬得所处周围越发落寞。
最近几天，往事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她除了反反复复的痛心，就是难以餍足的怀念，以及最后忍不住的沉溺。
“唉……”陈萱宁长出一口气，略略烦闷地揉了揉头发，懒散地半瘫在对话室柔软的沙发上。
漫无目的左右的扔着手机，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摁亮屏幕，点进一个软件。
打字，“你好，桃花枝收到后多久会开花？”
“亲亲，大概在五到七天之内哦。”
“一定会开花吗？”
“亲亲，不开花支持包退呢。”
“明白。”陈萱宁退出，又点进另一个界面，果断购买付钱。
“这边已经收到您的订单了哦，将按照支付顺序安排发货哦。”随即跳出一条自动消息。
可陈萱宁已丢开手机，走去了窗边，雨丝笔直的划开寒凉的空气，阴沉的上空低低地覆盖。
接连而至的涟漪，积水泊面上层出不穷的波圈，苍翠的叶片被雨拍打，入目内路过一只流浪的狸花猫。
肉垫静悄悄地踩在湿答答的粗糙地面，抬起前爪舔了舔。
雨水掉落草丛的一点动静，警惕的它快速贴墙通过，隐入生机勃勃的绿色。
陈萱宁笑了笑，心情有一些平和的好转。
钟的时针指向“1”，悦耳的音乐依约响起，陈萱宁重新振作，拉开椅子，手指按动着笔帽，静候下午的第一位患者。
毕竟，她是真的热爱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