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梁回到武城，差不多的时间，杜文艺、程远方也回来了。
袁梁布置财务处，先把工资发下去，再安排办公室把年货准备好，该发的就先发。
年前最后一次中层干部会了，袁梁在会上公布全年完成销售收入一亿四千万，未能完成一亿五千万元的销售目标。
中层干部会后，黄博跟着袁梁来到办公室。黄博很少和袁梁在办公室单独沟通，袁梁知道他肯定有事。黄博坐在那里先是唉声叹气，也不说话。
袁梁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水，问道：“有事？”黄博看也不看袁梁低着头说：“还不是王长峰的事，待不下去了，要走了。”袁梁也是长出一口气：“要走就走吧，也不要硬拦了。”
十年前，王长峰毕业于锡城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和于爱华同一年进厂，在自己主持开发的第一个新产品YSd300产品时，和于爱华一起，就是自己的主要助手。袁梁大力开发埃及市场时，王长峰改制的Jd5088产品，在二次改进后，市场销售也很好。袁梁当上总经理后，提拔他为技术处副处长。袁梁当上总经理，开发的第一个新产品cR502，就是以王长峰为主，技术员陈志安协助，一举开发成功的。去年，袁梁力主开发一站式加工成套设备，也是由王长峰担纲开发的。
随着市场的变化，客户的需求，一站式加工成套设备应运而生，由于处在市场的最前沿，国内还没有厂家介入，根据加工能力，一机厂分别命名为1000t加工站、3000t加工站、5000t加工站。此加工站不同于原来的加工单机，从上料、远距离输送、加工、筛选、检验、分装、再输送到不同的料堆，整合了除一机厂设备以外上下加工工序的所有设备并包括土建，包括安装，一站式交钥匙工程。除了最初的土建厂房，需要按照一机厂的技术要求新建以外，其他的全部都要一机厂进行整合，设计、采购、加工、安装，每套的价格分别达到了30万元、50万元、80万元，此加工站的开发，其实也是引进德国产品的理念，由单机生产，到一站式提供服务，到最后的交钥匙完工，在国内市场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从去年开始，此产品形成了一个销售高潮，全年销售额已经达到两千多万元，预计未来将是一个新的增长点。
在袁梁未出差之前，黄博就和袁梁沟通过，王长峰前一段时间请了几次假，大家传言他自己接了一套加工站，王长峰也给黄博提出了辞职的请求。袁梁虽然感觉内心震惊，但当时也没想着怎么处理，毕竟王长峰也是自己提拔起来的技术处副处长，是技术处的绝对骨干。
黄博说：“今天晚上他想请客，请你，过年之后就不来了。”袁梁看着窗外说：“天要下雨，拦也拦不住，他要走就让他走吧，让他办好交接。告诉我，他在哪里请客，我晚上过去。”
下班等了一会，刘红军开车，把袁梁送到了汉皇酒店，汉皇酒店的大厅里，王长峰正在那里站着，翘首以盼，见袁梁过来脸色红了，急忙点头哈腰的样子：“袁总，就等你了。”袁梁点点头。
袁梁跟着王长峰，来到九号房间，房间里黄博、徐有才、解利民、施继伟、李慧仙、陆峰都已经到了。
李慧仙坐在那里，脸色红扑扑的，眼睛忽闪着：“袁总，你还记得这个房间吗？”袁梁看了看房间，李慧仙说：“九年前，我从陵城回来，你就是在这个酒店，在这个房间请的客，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这个房间的人，除了于姐之外，都来了。”
九年的时间恍惚昨日，汉皇酒店还是汉皇酒店，房间也还是那个房间，只是曾经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中年，曾经的小姑娘也已为人妇为人母。九年很长，又好像是弹指一挥间。
李慧仙说：“王哥说要请客，我让他到这个汉皇酒店请的，我一直没有忘记九年之前我们几个在一起那段难忘的经历。”
徐有才、解利民来了劲头，聊着试验中心试制新产品、聊着陵城之行，虽然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但他们依然记忆犹新，因为那是青春美好的回忆，那回忆里有自己的拼搏，有自己的汗水，有自己的努力，有生活和工作的酸甜苦辣。
袁梁看看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黄博不用说了，是自己提名的副总经理，施继伟是电气车间主任，李慧仙几个月前也被任命为企管处副处长，王长峰是技术处副处长，徐有才是出口处绝对的业务骨干，解利民是采购处的骨干，陆峰也是团委书记。这些人都是袁梁在一机厂的得力助手，都能独当一面。
菜上来了，先是四个凉菜，接着就是热菜，所有的人吃吃喝喝、嬉笑热闹，但没有人提今天的聚会主题。
王长峰端着酒杯来到了袁梁的跟前：“袁哥，对不住了。”袁梁也端起酒杯：“没有对不住这一说，你只要是自己想好了，你袁哥送给你的还是祝福。”
王长峰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下来了，徐有才急忙过来拉着他一只手，王长峰抽泣道：“袁哥，我也不想走，我在一机厂也十年了，我也把自己最好的岁月留在了这里，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你也知道，我现在住在我老婆的单位里，就那一间小平房，我母亲给我来看孩子，就住在外面搭的一间小棚子里。我老婆工厂也停产了，早就不上班了，一家四口人就指望着我一个人的工资，我家的存款，从来都没过一千元过。”
徐有才说：“今天就是叙旧，难听的话不说，难过的事儿不提，我这一家四口，也是我一个人的工资。”施继伟张口道：“你就别跟着哭穷了，你现在是出口处的业务骨干，你的提成大家也都知道，我们也不给你借钱，我们都是拿的死工资，我们才是同病相怜呢。”
袁梁听着，没有说什么。袁梁在技术处、技改办、车间里都待过，那时拿的都是死工资，当然忘不了那时每月不到时候就盼着发工资，忘不了自己买房子的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解利民说：“我还记得电子元器件，施继伟，你后来查出来没有？到底是谁给换走的？”施继伟说：“我怎么能查出来，不过用排除法就行了，就那几个人。”徐有才说：“那是我在厂里待过的最痛快的几个月，我们几个人一起把产品搞成功了。至于说后来没有批量生产，那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解利民说：“事实证明我们的产品是成功的，如果当时上马这个产品，解决了资质这个问题，这绝对是一个好产品，这个产品利润太高了。”徐有才说：“如果解决资质问题，现在轻轻松松销售收入几千万元，我们几个那还不是单独弄一个分厂，那肯定非常痛快。”
李慧仙看着在座的人谈着YSd300产品，自然是感触最深，自己是因为这个产品才来到了一机厂，才认识了在座的人，也在一机厂经历了很多，自己也在这里结婚、有了孩子。她看着袁梁，看着自己的初恋，看着自己心底一直爱着的人，想起技术处的日子，想起试验中心的日子，想起曾经的黑玫瑰、白玫瑰的传说，想起自己和袁梁游玩夫子庙、唐淮河的情景，明芜湖拜观音的景象，内心也有了更多的感慨。李慧仙的心中不断默念着YSd300产品。
在场的人大多数是技术出身，谈起产品来当然滔滔不绝。袁梁对王长峰说：“你还记得Jd5088产品吗，也是你开发的。但当时开发完以后，并没有打开销路。我到了埃及以后，看看那里的市场环境，然后就和你改进的，这个产品就在埃及打开了市场。虽然我们走货批量不大，因为那个市场就在那里，但一批货发三十台，比别的产品发三百台利润都要高。”
王长峰说：“我当然记得，当时也是吴厂长要开发的，就我一个人在那儿搞，搞完以后，试验也是马马虎虎，也没有仔细进行过验证，就推向了市场。后来是你和我一起对产品进行了再次改进，才算是成功。从这个产品里，我也受到了教育和启发，在后来的新产品开发时，我就不会像原来一样再次犯错了。”
徐有才说：“你还记得，你和我，袁总，我们一起去南江市五矿进出口公司，洽谈cR502产品的事吗，后来，你和陈志安开发设计，一举成功，第一批订货就是三千台。”
王长峰说：“我们一起在南江院看的产品，了解产品的构造、性能。我和你们一起参与过dSY300产品试制，我知道袁总的设计套路，袁总在测绘、试制、验证等方面的方法和路径，我也算知晓了，从中我学习了好多东西。”
王长峰举起酒杯，眼里又有了泪光：“这些我怎么能忘记呢？这些都是我美好的记忆，都是我人生宝贵的财富。”
大家都知道，王长峰参与了1000t加工站、3000t加工站、5000t加工站的设计，而且其中的几个单机更是以他为主，他在该成品上比黄博的技术水平都要高。几个月来，他跟着业务人员到市场上去，参与产品的设计、勘查、安装，积累了大量的技术和实践知识。在这过程当中，也认识了想购买一机厂产品的人，就有人向他提议，自己单干，可以获得高额利润。在现场安装的过程当中，有跟着他装配的车间职工，也是不谋而合，看到了其中的利润，就想着购买单机，自己组装加工站对外销售。据说，两个月前四分厂辞职的郭晓东、刘玉军，就是他的合伙人，三个人干了一套设备，每个人挣了一万元。
王长峰举着酒杯对徐有才说：“徐班副，你放心，我自己又不做单机，我用单机的话全部从外面买，只要是一机厂有的，价格高我也从一机厂买，我不从外面的厂家买，我要买单机的话我就找你徐经理。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干好干坏，我都是一机厂的人。”
袁梁知道，时代已经在发生变化，大多数人还是留恋着，不能改变也无法改变，但已经有人在张望着，也有人已经义无反顾离开了，投向了新的生活，曾经一机厂停保的几十个人，有许多就是自谋生路，自己做生意，自己做老板，而王长峰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走出饭店，黄博推着自行车，袁梁步行。袁梁对黄博说：“既然王长峰已经走了，明天就抓紧时间办手续，注意所有的技术资料、技术图纸，明天也让企管处起草公函发往相关单位，告知王长峰已经从一机厂离职，就按照厂里的程序走吧。”
袁梁让黄博骑着自行车走了，袁梁自己一个人还是步行。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大雪从黑乎乎的天空飘下，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房屋，覆盖着一切。也许，等天晴了，等太阳出来了，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雪所覆盖，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北风又起，吹着号子，裹卷着雪花，袁梁不觉收紧了大衣。四顾茫茫，只看到眼前的雪景、雪花，看不见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有人推着自行车和自己默默往前走着，袁梁往身边一看，不要说，是李慧仙。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全身飘满了雪花，好像变成了雪人。这边，没有行人，没有灯光，只有黑暗里的雪花，两个人不觉就靠在一起，拥抱着亲吻着，变成了一个人，凝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杨国庆来了，这大过年的过来肯定不是拜年。袁梁给他汇报着年前的走访、回款，过年发放的工资、福利。
杨国庆看看袁梁说：“你这就要过年了，顺顺当当的，电器厂夏爱祥那里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这年不好过啊。”袁梁说：“这还顺当，年前，每一个出去的业务员都是带着死命令出去的，谁不带钱回来，就不要回家过年，包括我自己，是带着回款任务出去的。”杨国庆说：“你还留着美金，准备着年后用，电器厂那里怕是年都过不去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借给电器厂五万元，让他给员工发工资，他都欠半年的工资了，不发工资说不过去了，员工都堵在办公室，又吵又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夏爱祥才找的我。”袁梁说：“别说五万元，就是一万元，我也没有办法给他。我们业务人员带回来的货款，财务、采购、生产、办公室，几个人在一起研究怎么花、怎么分、怎么给，现在确实没钱了。” 杨国庆说：“五万元对你这里来说就是小数目，你想想办法。”
袁梁叹着气，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打电话给汪恒善，汪恒善很快就上来了。袁梁问他外地的客户还有几家在这里，供应外协的货款结的怎么样了。汪恒善说，刚从财务过来，结付一半了。袁梁抓起来电话，打到财务处，要张煜春暂停结付货款。
袁梁开门见山，要汪恒善挤出五万元来，汪恒善自然不愿意：“袁总，我这费了多大的劲啊，有几个供应商都等了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今天付款，你这不让付，我没法给人家说。”袁梁问道：“还有几家没有结，你快去财务处看看，上来告诉我。”一会，汪恒善上来了，把供应商的名单给袁梁，袁梁接过来看着。
袁梁说道：“你自己从这里面选吧，过年后初六再来，我承诺一定补给他们，至于从谁那里减少，我就不管了。”汪恒善看看袁梁，看看杨国庆，摇摇头走了。
杨国庆看着汪恒善的背影说：“这汪恒善很干练，是你的干将啊，给你挡了不少要账的人。”袁梁说：“原来就和我一起在出口处，在一起许多年了，我的小兄弟，绝对牢靠，绝对干将。”
袁梁抓起电话，施继伟很快过来了。袁梁对他说道：“电器厂夏爱祥那里要卖给我们五万元的电器元器件，你带两个人去电器厂，看看他那里有没有我们需要的货。我们年后生产也急需电器件、电缆，你就按照生产计划安排的产品过去核点，点完后要汪恒善派人过去和电器厂核对价格，对好后，清点完毕，就等我给你电话，你先到生产处看看。”施继伟走了。
袁梁对杨国庆说：“我知道电器厂有我们用的件，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他把货卖给我们吧。我借给他钱，好像还欠着人情。”杨国庆笑着点头：“你这账算得真好，不过能解决问题就行，给他五万元，他能年前发一次工资，就算过去这个年了。不过，你们要的货，他能有这么多吗？”袁梁说：“不是我们生产急用的货，我们还绝对不要，我们也都是一分钱掰八瓣花。”杨国庆说：“好，那我给夏爱祥打电话，你这也算是帮了他一把，把这一关过去。”袁梁说：“走吧，我要下去安排一下，到采购处看看，还有几家要账的还没走，都等到最后了，这大过年的，大家都不容易。我和人家打个招呼，也算是给人家拜个年。”
袁梁、杨国庆来到采购处，二十多家供应商挤满了接待室，汪恒善正发着支票，大多兴高采烈。汪恒善见袁梁过来，就把手里的支票递给了解利民，让他去发，跟着出来办公室，对袁梁说：“好说歹说，有两家说好了，初六就过来，一定给人家。”
袁梁把电器厂的事告诉汪恒善，汪恒善想想说：“那我马上安排，这就让解利民喊着施继伟带车过去，清点好货、装好车再给他钱。不过，我们要的货他有那么多吗？”袁梁说：“我们需要什么你就给他要什么，不需要的千万不要拉来。”
杨国庆走了，有一件事袁梁没说，他不知道杨国庆是不是知道，夏爱祥当上电器厂厂长没有多久，他弟弟就在街上开了一家电器元器件门市部。一机厂给电器厂五万元，就给他要一机厂需要的东西，夏爱祥急等着用钱，他肯定会想办法把货给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假如是借给他五万元，他那里资金太紧张，就不好说什么时候还了。
今年，出口处的厂级先进是徐有才，晚上，徐有才在汉皇酒店请客，除了出口处的人以外，还有马虎腾、杜文艺、汪恒善、张煜春、刘红军，人还没有到齐，就围着打牌。
汪恒善和袁梁在旁边坐着，汪恒善说，化工厂的邵卫兵在家熬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前去了北京，在北京一家私人外贸企业里干业务，过年回来了，就给汪恒善打了个电话。
曾经武城最大最红火的化工厂，远去了辉煌和荣光，现在只有很少的职工还在企业不死不活地干着，为两个老业务员干着老产品，产量也很小，曾经两千人几百亩的厂区，如今空荡荡的，长满了荒草。而最苦的是大部分职工，没有工资、没有劳保、没有医疗报销、没有补助，许多员工开始自谋生路，即使如邵卫兵这样的精英，也不得不为了生计而远走他乡。
徐有才今天很高兴，不只是因为评上先进而高兴，他过去就是连年的厂先进、厂级劳模。前几天，徐静的亲妈妈从国外回来了，看来是混好了，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带了好多的衣服、玩具，来到徐有才的家里，要把徐静带走，带到国外去，说是国外的生活条件更好、学习条件更好。徐静三四岁的时候离开她妈妈，那时候她刚刚记事，对她亲妈妈还有点儿印象。但徐有才、李盈盈两口子一直把她视同己出，和徐宁没有什么两样。曾经有家属院的女人说徐宁不是亲生的，徐有才、李盈盈不是徐静的亲父母，李盈盈听说了，直接就到了那家的厨房里，把那家的锅碗盆勺全给砸了，那家女人上来要和李盈盈较量，李盈盈上去就是几巴掌，把那女人打倒在地，用脚死命地踹，直到那女人不再叫唤，直到那女人一直求饶。
徐静的亲妈，见到徐静，要上前抱徐静，徐静就一直躲在李盈盈身后。徐静的亲妈问，还知道自己姓黄吗，小姑娘干脆地说自己姓徐，叫徐静。李盈盈让徐静喊妈妈，徐静说：“我就一个妈妈，我妈妈叫李盈盈，我爸爸叫徐有才，我弟弟叫徐宁。” 已经上了小学的徐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徐静的亲妈住在武城的宾馆里，天天到徐有才家里，虽然都是李盈盈、徐有才自己做饭，但一家人也是热热闹闹；虽然徐有才只有一间房子，但家里也满满的温暖温馨。自始至终，徐静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妈，那女人只有洒泪而别，据说还给徐静留下了一叠钱，但被李盈盈又塞了回去。李盈盈说得很干脆：“徐静就是我自己的闺女，我有荣华富贵她跟着我享，我拉着棍讨饭也带着她，我们用不着别人。”
十几个人坐了一大桌，吃过饭后，又围着打牌，很晚才散去。
年终总结大会如期顺利召开，终于，又是一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