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容垂无奈,乃遵苻丕之命,命麾下将率五百骑返襄国,自与三子宝、麟、农,及已命为世子宝之子的义子高云、二侄即慕容恪二子楷、绍入邺,居于城中旧宅。
翌晨,慕容垂携子侄至燕故宫太极殿一侧祖庙,欲入内拜祭。苻丕居于太极殿后宫中,慕容氏祖庙毕竟为前朝宗庙,倒也遣了人把守,然看守不识慕容垂,垂复无苻丕片纸手令,便为看守阻于门外。
慕容垂自与苻丕相见,颇受其明显猜忌,早已心中不满,此时子侄在侧,为看门小人所阻,不禁怒不可遏,乃愤然拔刀,戟指骂看门人道:“我,慕容垂也,将为长乐公出镇荥阳!昨日长乐公当众许诺,允我今日来拜别祖庙,城中皆知!汝乃何物小子,竟来阻我?莫非贪图财物,欲讹人哉?”
看门人不禁大怵,然其手下计有十数人,见慕容垂仅父子七个,乃抗声道:“原来是慕容冠军,然卑职不闻长乐公钧命,将军亦无长乐公手令,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慕容垂再不言语,踏步上前,便一刀斩杀了看门人。看门人手下众人见此,自然一哄而散。慕容垂乃率四子二侄入祖庙,磕头叩拜于燕国列祖列宗灵前。
出得祖庙,慕容垂道:“今日杀看门人,便是得罪于长乐公!阿楷兄弟与阿宝、阿云父子,自随我返襄国,即日率军渡河,出镇荥阳。忽率军南返与争地,汝义叔父翟斌处,恐亦难商量哉!麟儿、农儿,便返故宅,待我荥阳消息!”
慕容宝道:“父王斩杀看门人,如何仍留三弟四弟于邺城?便一齐返襄国,再作计较可矣!若长乐公尊礼有加,便不妨南下,与翟斌共守荥阳。若其不敬父王,便据襄国作石勒,又复何惧?”慕容楷亦以为言。
慕容垂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所以杀此看门人,不过杀鸡以儆猴耳!苻永固诸子如豚如豕,非汝兄弟之比,留汝二弟于此,又何惧哉?正以麟儿、农儿留此城中,为我打探消息!”
慕容垂命慕容麟、慕容农即返旧宅,便与世子宝及高云、二侄楷、绍兄弟,纵马出城,驰归襄国。襄国秦守将闻慕容垂奉长乐公命出镇荥阳,即日南下,自然乐得他不与同居一城,乃欣然摆酒,与之饯行。
翌日,慕容垂便尽起麾下五万人马,南下渡河,不日即至荥阳城下。翟斌于城中闻报,道慕容垂去而复返,心中狐疑,碍于结义之谊,乃出城迎接。
慕容垂绝知,不可使翟斌以为其将夺其荥阳城,乃下令麾下,命皆留城外扎营。翟斌一面客气,一面心中大石落地,乃将慕容垂、慕容宝父子及十数名亲兵,迎入城中。慕容楷兄弟及高云与参军冯跋,则受命于慕容垂,留城外主持大军驻扎。
二
谢玄至彭城月余,斥候打探得荥阳仅翟斌杂胡兵万人,黎阳更是空虚,乃命广陵太守刘牢之,统晋陵孙无终等诸将,即率骑兵万人、步卒二万,攻取黎阳,进据枋头,以压河北邺城。
黎阳秦军寡少,不日城破,刘牢之进占黎阳,复命人取枋头。枋头秦军闻讯,弃城奔走,或渡黄河,逃入邺城报信;守将闻冠军将军慕容垂已至荥阳,便率数骑,西奔向荥阳。
枋头守将方至荥阳,翌日苻丕命令,亦自邺城至。原来苻丕得枋头溃卒奔入邺城报信,心急如焚,乃命快马星夜疾驰,至荥阳召慕容垂与翟斌北上,驰援邺城。
翟斌好不气恼,道:“长乐公不管我吃喝,万人饿肚于此!今黎阳、枋头易手,邺城屏障尽失,晋军乘胜不可当,安得以我将为饿殍之师,赴援河北?”
慕容垂道:“贤弟勿慌!贤弟本镇守荥阳,安得弃此他顾?若晋军西进,荥阳无备,则洛阳危矣!为今之计,自仍由愚兄率部曲,北上救邺城之警!”
翟斌道:“兄长方自北来,不得安息,便复受命北返抗敌,当真劳苦!兄长放心与贤侄北渡河,荥阳交我手,小弟定保守此城,为兄长作南北声势!”
三
刘牢之率军渡过黄河,一路未遇抵抗。至邺城南百里漳水上之界桥,桥南有秦军营地,秦兵皆已逃去,财物、甲仗,散落满地。
孙无终见此情景,即向刘牢之道:“将军,此或为秦人诱敌之计!昔日魏武与袁绍战于官渡,曹操亲率兵侦察敌情,遇袁军大队,操乃解鞍下马以惑敌,绍将不敢击,魏武乃率麾下自平冈冲下压之,袁军乃大溃!我闻慕容垂已至河北,此人颇有智计,不可不防。为今之计,当整肃部伍,万不可使入秦军营地,争抢财物甲仗!”
刘牢之观望一阵,道:“北来清苦,过此桥便是邺城,犹当恶战!既有满地财物甲仗,奈何不使麾下拾取?我军连克黎阳、枋头二城,皆空空如也,将士皆道征战以来,未有如此力战,不得分毫财货!今当停此休整,以待大军,不如使将士拾取财物甲仗,便命人送归黎阳,遣信使赴彭城告捷,且请大军。”
晋军将士见满地财物甲仗,早已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刘牢之一声令下,晋军纷纷下场拾取财物甲仗,一时行列全无,乱成一团。
慕容垂于界桥对岸望见,立命麾下出击。秦军或自桥上呼啸而南,或蹚过干涸之漳水河道,自桥下冲向晋军。晋军上下一阵愣怔,立时被秦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夺路而走,却哪里跑得过秦军胯下骏马,不多时,便死伤遍地。
刘牢之与麾下孙无终诸将,好歹收拢残兵,奔还黎阳。经此一败,三万人马,仅余万八千而已!
败讯传入彭城,谢玄大惊,其方患病,拟告假返建康将养,忧牢之所率为北府兵精锐,经此一败,士气已丧,慕容垂非等闲之辈,必乘胜南来,黎阳亦必不能守!为今之计,尚须保存北府兵实力,固守彭城以作后图,谢玄乃命牢之,速率其残部,弃黎阳南还。
四
是年为晋帝司马曜太元八年,晋帝十一即位,次年改元,故实已在位九年,年及弱冠。适晋军于淝水大捷,谢安复出镇江北为北伐大都督,谢玄北伐至于彭城,前锋一度取黎阳,进军河北。虽北伐先锋将刘牢之旋于邺城南面之界桥败退,究竟晋军北伐打过了黄河,乃永嘉南渡以来首次,晋势之强,为元帝中兴以来所未有!加以内外安谧,强藩荆州,向来跋扈,前朝因先帝司马昱,乃崛起于荆州之大司马桓温拥立,从始至终,先帝皆无权!幸今上继位未久,桓温即病卒;今桓氏继温掌荆江二州为首西部六州——荆、江、益、宁、交、广兵权之温弟车骑将军桓冲亦卒,其侄石民继父叔之职为荆州刺史未久,尚不跋扈;都城上游江州,亦是忠恪之非桓温一系之桓伊为刺史,建康可安枕。
此月某日,晋帝二十周岁,乃于太极殿备大典礼,群臣皆会,以首辅元勋司徒谢安出镇在外,遂由尚书仆射谢石为晋帝行冠礼,乃大赦天下,海内同庆。先帝继位非次,自来朝野颇以为言,晋帝乃命群臣议先帝庙号。
晋室南渡以来诸帝,若非幼弱如成帝、康帝、穆帝,便是无权如元帝、哀帝、废帝!废帝为桓温废为海西公,朝野以为可比汉室废帝海昏侯。先帝谥号简文,亦是无权,内外皆听命于桓温,至尊垂拱而已!今赖宗庙之灵,苻坚丧败于淮南,先帝继位虽非次序,且无权垂拱,究竟今上即位至今,可谓中兴晋室。南渡之初,元帝号为中兴,实亦无权,内外皆由琅琊王氏,内听命于丞相王导,外则大将军王敦跋扈!至明帝平王敦之乱,乃上元帝庙号为中宗,号为中兴之主。明帝英武,故崩后群臣为拟庙号为肃祖。今上赖司徒、仆射二公,隳平苻坚南侵大难,追美明帝,故亦可为先帝拟庙号,以彰尊尊孝亲之义。
于是群臣与五经博士合议,为简文帝上庙号为太宗,以彰先帝之母郑太妃,实受宠于元帝。一班谀臣,且道郑太妃出身荥阳郑氏,其牌位可入中宗寝庙,配享元帝,以彰先帝之为太宗。
一时朝中,无已故仆射琅琊王彪之一类深通礼法之士,私下曾评先帝为惠帝之流的谢安,复不在朝,也只好由得一班谀臣胡闹!晋帝得群臣联名奏表,见乃上先帝庙号为太宗,不禁大喜过望,因其本来所望,不过是如汉武帝世宗之号,不意群臣竟上先帝以汉文帝之庙号!
谀臣们为坐实简文帝太宗庙号,便须抬高简文帝生母郑太妃。郑太妃出身名门望族荥阳郑氏,门第高华,符合大抵出身士族之群臣取向,唯元帝以其为琅琊王时正妻裴妃早丧,即位后不立皇后,故郑太妃其时虽专宠,却未得立为皇后!于是谀臣们一番合计,又以先帝既享庙号太宗,先帝生母郑太妃,当上尊号为元皇后。
谢石虽不通礼法,亦知不妥,乃上言道:“中宗元皇眷念旧恩,不立皇后,肃祖明皇帝在日,不顾生母荀太妃,已尊元帝裴妃为元皇后!奈何今日,复尊郑太妃为元皇后?”
晋帝亦觉不妥,然仍欲尊崇其父与祖母,因其祖母若不以生前专宠于元帝,而凌驾于明帝生母荀太妃之上,其父简文帝,便不得以庙号太宗,凌驾于明帝肃祖庙号之上!于是晋帝乃下诏曰:
“亲亲为孝,尊尊为顺。太宗简文皇帝,体自中宗,生母郑太妃,出身荥阳郑氏,与元皇帝可谓妃配。劬劳吾皇祖母,育养先帝实难!今小子忝在尊位,敢不覃思亲亲尊尊之义乎?
皇祖母名讳春,今改苻坚丧败之地寿春为寿阳,以奠慰皇祖母在天之灵;亦改吴郡富春县为富阳县。阳春改为阳和,孟春改为孟和,《春秋》改为《阳秋》。
朝野有言,以为《阳秋》列于五经,不当改。朕实不敏,然圣朝以孝治天下,《孝经》当列五经,便遣《阳秋》出五经如何?
《阳秋》一经,动辄道‘某,如何如何’,若改为‘阳’为‘和’,亦是不经!孟轲言,‘子作《阳秋》,而乱臣贼子惧!’是《阳秋》大有益于世道人心,书可不改。故秘书监太原孙盛安国,撰国史名《晋某秋》,今改其名为《晋阳秋》。崇德太后父褚太傅,人称‘皮里某秋’,亦当改作‘皮里阳秋’!
自古皆讳帝名,皇祖母为太宗生母,其名不得不讳。故诏天下,自今而后,凡语涉一年开头第一季者,皆以‘和’代,地名皆改为‘阳’。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