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手术室外的等候区灯光明亮。
红色手术门灯悬在头顶,如一把达摩斯之剑。
莫爱站在灯下方,手指绞在黑色毛绒围巾里,上齿咬着下唇,唇色发白,想到刚刚签的病危通知单,她瞳色骤然缩紧,忐忑心情爬向心尖,把她的紧张吊得更高。
“喝点水吧,坐着等。”叶沁沁递给莫爱一只纸杯,里面盛着温水。
莫爱接过杯子,没有喝,也没有坐。
湿热的温度透过杯壁传给指尖,就再传递不动了。
莫爱惴惴不安,全身冰凉。
不得休息的脚踝,此时已经肿得肉眼可见了。
这一层是VIp区的手术室,人并不多,只有两台手术在进行,程景行很快就在走廊尽头找到了莫爱的身影。
“这里!”叶沁沁比莫爱先看到他,招手让他过来。
莫爱望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又继续看着手术门灯。
程景行提着三个纸袋走近,向叶沁沁道了声谢,随即看到莫爱强撑着站立的模样,犹如一只在雪地里尝试站稳的新生幼鹿,颤动且脆弱。
他揽住她的肩膀,试图扶她坐下,她拧着身子,并不想动。
程景行柔声道:“你的脚受不了,坐下换双鞋。”
“我没事,孟医生说不会很久的,应该快出来了。”莫爱转动肩膀,挪开他的手。
程景行心一横,把纸袋放地上,拦腰将莫爱抱起,走向靠墙的座位。
“啊……”莫爱想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侧身靠住他胸膛的时候,整个人已完全失去重心,手握不稳,纸杯落在地上,撒了一地温水。
程景行将她放在座位上,从其中一只纸袋里拿出一个鞋盒,掀开盒盖,是一双黑色矮帮运动鞋,柔软的气垫底。
叶沁沁又倒了杯水过来,坐在莫爱旁边,以为她要换鞋,端着杯子,等她换完再把水给她。
莫爱没心思跟程景行较劲,准备弯腰脱鞋,没想到程景行已单膝落地,伏身将她的矮跟皮鞋脱下,换上运动鞋,动作利索得如日常他们就是如此。
“你鞋码没变。”程景行说着,站起身,坐到莫爱旁边位子上。
莫爱愣怔着,张张嘴,半天只说出个“谢谢。”
叶沁沁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过王子单膝跪地求婚,没想到王子跪地还可以换鞋,分手多年还记得前任鞋码,得是有多长情。
这一把狗粮,叶沁沁吃得心服口服。
“莫爱,景行。”
走廊远端传来梁穆的声音,他已换下正装,穿着家居服,外面套了件厚羽绒衣。
看样子是从家里匆忙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梁沐沐。
她还穿着粉色纱裙礼服和白色大衣,神情已经镇定很多。
看到莫爱,她马上跑来,蹲下身,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沐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程景行看着梁沐沐的眼神带着劝慰。
莫爱沉默不语,喝了一口纸杯里的温水,用杯壁挡住半张脸。
她的确没有心思对梁沐沐的愧疚给予半点原谅,只觉得她的话很吵闹。
梁穆扶梁沐沐起身,到对面座位上坐下,一起安静地等待。
手术门灯熄灭,莫爱立即跑过去,准确在几位装束相同的白衣医生中找到孟育之,双手拉住他的手臂,急问:“怎么样?”
孟育之扫视一圈跟在莫爱身后的人,取下一边口罩挂绳,对她说:“髋部骨折的情况比预想得要差,阿姨正在三期化疗,身体很虚弱,切开复位的手术她肯定不耐受了,所以骨科医生只给她局部麻醉,做了牵引,但就她骨折的程度来看,估计效果不大。我们建议保守治疗。”
莫爱深吸一口气,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程景行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背。
孟育之看了一眼程景行,面色轻微异动,很快恢复职业表情,继续对莫爱说:“阿姨只能卧床了,小爱,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是说……”莫爱微颤着眼睑,抬起头,认真确认孟育之的眼神。
孟育之上前一步,扶住莫爱的双肩道:“化疗停了吧,镇痛加上,三个月前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莫爱双手捂住嘴,喃喃说:“短则三月,长不过半年,我必须做好准备,送她走。”
“嗯,”孟育之沉重地点点头说,“三年了,你和她都很痛苦,现在她更痛了,我们是时候放手了,让她最后一程走得轻松点。”
这话,孟育之不是出于医生的身份说的,而是朋友的身份。
他看着这对母女如何艰难地与病魔对抗。
生死边缘挣扎过,才懂人活一世太多枷锁是枉然,最终不过一口气能咽得舒心,咽得了无遗憾。
“她现在能回病房,还是要去IcU?”莫爱释然道。
孟育之说:“今明两天还是在IcU吧,怕体内还有出血点,观察一下。”
“她醒着吗?”莫爱问。
孟育之点头,“情绪不太好,你要跟她通话吗?”
莫爱顿了顿。
程景行见她面有难色,以为她因悲痛而情怯,便说:“我陪你?”
莫爱望住他,眼神落寞且复杂,转而对孟育之说:“我跟她通话,她情绪只会更糟,还是老办法,你帮我劝劝她,我在病房等,有事……叫我,我不离开。”
孟育之颔首,转身,白色外褂被迅速的动作掀开衣角,露出大片蓝色手术服,转道去了IcU。
他们俩人的对话默契非常,好似这样的抢救,这样的抉择,在过去三年中,曾无数次上演。
程景行意识到这一点时,才发现自己对莫爱的生活困境毫无了解。
“我妈的情况你们也听到了,都回去吧,没必要在这里了。”
莫爱这话是对着梁穆、梁沐沐和程景行说的,她抓着叶沁沁的手,不想让她走。
梁沐沐想说什么,莹润嘴唇动了动,但看到莫爱漠视神情,不敢开口了。
梁穆走到妹妹身前,对莫爱说:“我知道我和沐沐说什么,你现在都不想听,你打我也好,我就啰嗦一句,我是真心抱歉,你妈妈的情况……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为沐沐,而是作为你朋友,想你给我一个帮忙的机会。”
莫爱对梁穆横过去一个凛然的目光,如一把短刀,道:“不需要你们帮忙,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回吧。”
程景行心口一滞,呼吸都缓了一拍,胸口的刺痛感层层叠叠袭来。
莫爱拉着叶沁沁从他身边走过,没看他一眼,回了病房。
病房里护工阿姨来整理过,比较整洁。
叶沁沁把莫爱扶坐到沙发上,帮她脱去制服大衣。
“你快去洗洗,”叶沁沁拿着她大衣染血的袖口甩甩,“你睡床,我睡沙发,还是你想我陪你睡床?”
莫爱失了魂一样,不答话,把头枕在叶沁沁肩膀上,无力喘息,忽而想起一件事说:“猫……猫在家没人管。”
叶沁沁马上说:“我现在去你家,把猫送宠物宾馆,再过来,刚好带干净衣服给你。”
“你就去我家睡吧,明天把猫送宠物宾馆,大晚上的,别跑来跑去了,不安全。”莫爱道。
叶沁沁不依,“打车来,打车去的,没什么不安全,放你今晚一个人在这儿魂不守舍的,我可不放心。”
莫爱低头,“我没事的……有准备了。”
叶沁沁一阵心酸,“这种事,多少准备都不够,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咚咚咚” 半掩着的门板边,有一道高大身影伫立,清晰的手指骨节碰在门板上。
修长身形,玉质金相,太过独特的气质,莫爱看剪影就知道那是程景行。
不知他站那里多久了,手上还拎着三个纸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的是她换下来的高跟鞋。
他灰色的驼毛大衣里,雪白衬衣腰腹处有血痕,是急救时沾到的血,木质香味带了点血腥,深夜更加明显。
莫爱起身去拿鞋盒的纸袋,道:“鞋多少钱,我转你。”
程景行递纸袋的手停在半空,双眸微光细碎,像摔碎的星星,“有必要跟我这么客气吗?”
“无功不受禄。”莫爱回答。
她此时态度已经摆明。
今天他们在车上发生的对话,已尽数归零。
错过了时机,她不会再对他开口,决然回到了拒他千里的姿态。
程景行缓慢且坚定地把手中所有纸袋放在门内墙角,里面是他来时给她买的一套冬装。
走廊冷白灯光打透莫爱雪白皮肤,她双瞳无焦点,嘴唇没血色,倔强又脆弱的模样,让他心痛。
“猫给我吧,”程景行语气轻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它。”
莫爱咬了咬唇,心想猫脾气不好,给叶沁沁怕是要给她添不少麻烦,让程景行带走也好,反正是他的猫。
她转身从大衣口袋摸出家里钥匙,铁质的一小片,递给程景行说:“钥匙不用还给我,放家里就好,我有备用的。”
她不想要他为换钥匙再来医院,避免见面。
程景行心落深渊,只能忍着刺骨的寒,接下那一小片钥匙,说一句:“我的车留给你,司机电话发你微信。”
不等她拒绝,他已快步转身离去,莫爱探出头,望了望,直到他进了电梯,她缓缓关上门。
“小爱………”叶沁沁见她久不回来,唤她一声。
下一刻,就看到她肩膀抖动,双肘交叠,伏在门板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