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个绚烂的夏天,连心路旁甜香四溢。
莫爱每天上学绕去连心路,在一树黄花中上蹿下跳,赶走枝头啄食花瓣的飞鸟。
那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她还不认识程景行。
程景行陪她一同坐起身。
莫爱陡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靠他这么近了,稍一抬头,就能碰到他下巴。
“我爸没把我关在自己房间,他把我关在爷爷书房反省,”程景行说,“你每天路过,我都能远远看见,你在我家门口蹦蹦跳跳。”
莫爱:“……”
她不敢回忆她挥舞双臂,来回蹦跶,左右疯跑,有时还会被鸟屎袭击的愚蠢模样,她突然有些想撞墙。
程景行偏头看她眼睛:“你像个风火轮一样,我看你跳得太辛苦,给你在树上挂了个铃。”
莫爱:“我说怎么会突然有个铃,那么高,你挂的?”
程景行轻拂额头,他要曲少言去挂的,但挂高了。
莫爱依然要每天蹦跶,之前是为了赶鸟,之后是为了摇铃。
铃声一响,飞鸟惊走,多少还是省了点事。
“我找人挂的,我爸……不让我出去。”程景行解释。
莫爱心跳有些急,压低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你早就见过我……”
程景行觉得不准确,说:“应该说,我找了你很久。”
他双手撑在身后,略带轻松地说:“爷爷葬礼结束,我爸把我放出来,我去过你学校。”
莫爱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学校?”
程景行说:“你有几天穿的是校服。”
“哦——”莫爱完全不记得了。
“去了学校也没用,都放假了,我连个名字都不知道,问人也问不着。我以为你还会再来景园,就在爷爷书房住了一个暑假,结果你再没来过,我爸还以为我跟他赌气不出来。”
“暑假………我在帮我妈摆摊……就没去了……”
莫爱感觉自己脸是红的,身上微微发热。
想到第一次见程景行的情景。
遥遥在学校走廊的尽头,阳光极好。
白衣校服,笑容清爽,在一群男生中,他身材最为出挑,俊美面容,干净舒朗,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
莫爱身边女同学激动握拳,捂着嘴窃窃笑:“啊,那是程景行,程景行!!!终于看到本人了!!!!”
她绕着同学堆走过去,低头抱书,转到步梯时,因好奇瞥了他一眼。
犹如某种神照,他刚好转头,与她目光一触。
她迅速收回,加快脚步,却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臂。
书“哗啦”掉了一地,走廊呈现三秒钟的静止奇观。
“同学,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
他连她名字都没问,非常急于建立一个实际的联系,生怕再找不见这人了。
现在回想他急切的语言,惊喜的笑容,原来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为什么都没跟我说过?”莫爱抬头看他。
程景行对上她目光,“怎么说呀,把你按楼梯间里,说,女人,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跳来跳去的样子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莫爱忍俊不禁,笑得有点罪恶。
那样霸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还挺相得益彰。
“还笑!”程景行抬手拨弄她左边额发。
莫爱忍住笑:“那后来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指他们在一起之后。
程景行微微靠过来一些,笑说:“后来,就更没必要说了,你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莫爱微微哑然,情绪又低落下来。
“我爱你”三个字,是她亏欠他了。
“不想跟你说,还有一个原因。”
程景行牵住她的手,眸中微光盈透颤动。
“当时爷爷刚走,我其实……不太好,很难过,很暴躁,谁都不想理。爸妈要搬去加拿大,我不想去,吵得很凶。我不想要你知道那样的我,我总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是开心的,只是开心的。但现在我想,这样其实不对。”
他手指摩挲着她柔白微凉的指关节,酝酿着语气。
“我只让你相信我能让你快乐,能玩闹,能逗你开心,却没能让你相信,我也可以陪你难过,和你共渡难关。就像今天,阿姨走了,如果我不出现,你应该绝对不会来找我,对吧?”
莫爱任由他手上的小动作继续,黯然点了点头。
就算再想要他安慰,如今的她,也绝不会主动联系他。
天边已翻了鱼白,程景行扶她躺下,说:“睡会吧。”
莫爱顺从地闭上眼,手还被他牵着,掌心传来温热的力量。
她分开手指,与他交握,稳稳的心跳声让她安心,终于平静地睡去。
临近中午,莫爱没醒。
手机在床头震动,程景行立即拿起按灭了。
看一眼提示标,是该死的孟育之。
他这时候打给莫爱,想必是才知道莫如梅去世的消息。
电话又打进来,程景行又按灭。
这样不是办法,他看看怀里的莫爱,贴在自己胸膛,睡得安稳,心里狠骂一声,轻轻挪开身体下床,拿着她的手机去小阳台。
电话再追过来,程景行直接接听。
“她在睡,你有什么事?”程景行语气烦躁。
对面的孟育之一愣,自己打的是莫爱的电话,听到的却是程景行的声音。
“她和你在一起?”孟育之问了一句废话。
程景行往屋里看了一眼,说:“有事快说。”
孟育之深深沉了一口气,道:“她……还好吗?”
“不劳你费心,我们三点过去接灵车,到时候再联系。”
程景行挂了电话,返回屋内。
莫爱已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问:“几点了?我手机呢?”
程景行看了看时间,她才睡了四个小时,真恨死孟育之了。
他把手机递给她。
“嗯?有电话进来吗?”
程景行没解释,莫爱自己看了通话记录,心下了然,也不多问了,掀被起床,去洗漱。
程景行换好衣服,坐沙发上给人回信息。
大年初一,一堆拜年的祝福信息,多是工作上的关系,家人朋友发来得少,用不着这种客套礼仪。
家里长辈却是怠慢不得。
程景行今年没回去,可是惹了爸妈好一个不高兴,到现在周月铃女士还不理他呢。
给姑姑姑父去了个拜年电话,程景行正襟危坐,给程清林打视频。
“爸,新年……”
“说回来的,又不回来了,你这次活该,帮不了你,自己打给你妈吧。”
大过年的,程清林没给他什么好话。
程景行哀求:“她听你的,你把电话给她。”
“昨天我就帮你说了一句话,她一晚上没理我,好不容易现在好了,你别害我,自己打。”
程清林直接挂了。
盟友掉队,程景行无语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打给周月铃女士。
“妈,新年快乐!”
周月铃在屏幕中横过来一眼,如刀刃般锋利。
“哦,还知道你有个妈!”
程景行深呼吸,这事的确是他不对。
中秋就答应了过年回去,到年尾了突然爽约,问原因就拿工作挡,没给个囫囵话。
人不见,话没有,晾了两老半个月,他的确活该。
浴室门开了,莫爱出来见他开视频公放打电话,猫着身子绕到衣帽间去换衣服。
外面的对话声不小,她想不听见都难。
“我错了,下次一定不……”
“还有下次!一年也见不到你两次,你最好不要回来了!”
周月铃发着怒都保持着优雅仪态,穿着墨绿色绸缎居家长裙,皮肤雪亮泛红,气色极佳,如一块柔润含水的陈年美玉,一颦一笑都透着柔情。
程景行抚着额头,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爱的女人,都是一句话能噎死他的狠角色。
“是真的有事,你别气了,我年后回去看你们,饶了我这次吧。”程景行认错态度良好。
周月铃目光往儿子脸上一打量,他消瘦的面容好似又瘦了些,心软松了口。
“年后……什么时候?”
“就……”
程景行看看衣帽间的方向,这问题其实看莫爱。
他是为她留下的,什么时候能走,也得看她。
见他吞吞吐吐,知道他又在敷衍。周月铃马上就要发作,程清林立即出现在屏幕里,帮程景行圆场。
“好了,孩子忙完就回来了,回来你再审他,让他去忙吧。”
“你还帮他说话,诶诶,你别挂,我还没问……”
屏幕黑了,程景行丢下手机,躺沙发上,长长舒了口气,见莫爱还没出来,起身去衣帽间找人。
她刚好打开推拉门,猛然迈步出来,一不小心撞到他怀里。
坚硬的肌肉贴在耳畔,他低头查看她有没有撞伤。
她堪堪抽出身,拉开一些距离。
刚刚听到的对话足以让她猜测,程景行是推了与长辈的约定,故意独自留在海城守着她。
这份情,她看破,却承受不起,只能用无声回应。
程景行看到她紧抿的嘴唇,让她感到压力,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摸摸她的头说:“吃点东西再去医院吧。”
餐厅送餐过来,程景行订的都是清淡的素菜。
这种时候,莫爱吃不下油荤。
两个人简单吃一点,给猫摆好食水,准备出门。
莫爱换了鞋,一身黑,站在玻璃门外木回廊上,等程景行去拿车钥匙。
午后暖风轻轻吹过,在屋檐画了个圈,护花铃迎风作响。
莫爱抬头望去,“这个铃……”
“嗯,就是金丝海棠上的那个铃。”
程景行推门走出来,也是一身黑。
莫爱把视线落到他身上。
他淡淡地笑,举起手,手指轻轻牵动铃锤。
“叮铃——”
像在呼唤谁。
“走吧。”
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