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梁沐沐的病情,周月铃并没有与程景行和莫爱细说,只说是患癌,查出是早期,可以治愈。
见他们俱是讶然,周月铃语气也沉下去。
她将一只手抬起,轻轻覆在那本协议上,蹙着眉说:“孩子生病,做母亲的只怕是比孩子更煎熬。茗贻会重提联姻的事,我完全理解,身体上不能替沐沐承受,就想要从别的方面尽力让她如愿。”
莫爱微怔着说:“梁沐沐想要的是景行?”
“沐沐自己没有说,但一个人的心愿,哪里能跟父母藏得住,”周月铃看向莫爱说,“沐沐这段时间都在医院,积极配合检查,那孩子乖得让人心痛。生病以来,她只向茗贻开过一次口,就是准许她今天出院,参加今晚的作品展。”
莫爱遽然领悟,那种在远行前,想要再见一面心心念念之人的心情。
“她是来见景行的。”
莫爱说完,抿住了唇,忽而感受到后背一阵暖意,是程景行将搭在椅背上的手,抚到了她背上,漫过她肩头,轻轻扶握住。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妈,梁姨是会错意了吧,沐沐的心愿不是名义上的关系,这么做,只会让她更难过。难道要她一边治病,一边忍受丈夫和别人在一起?梁姨是一时没想通,我去跟她聊聊。”
周月铃叹声说:“茗贻把沐沐看得极重,沐沐喜欢你,她又有这个能力,那自然会想尽办法争取,毕竟治愈率高不代表就无一失,万一沐沐……这心愿,她想要你们成全。”
房间陷入一场冷峻的沉默。
莫爱暗暗思忖着这场所谓的“成全”。
纸一旦被划开,那就离划破、撕裂不远了。
莫爱明白自己如果接受这种“成全”,那她与程景行必然产生隔阂,天长日久,免不了为此事吵架埋怨,像皮肉里嵌进了沙子,越磨越血肉模糊,又能坚持多久?早晚也会分开。
但契约是稳定的,无论何时,梁沐沐还是能以合法的身份和程景行站在一起。
梁茗贻用巨大的本钱,要在他们之间划开这道口子,做的是一场长线的投资。
她要的是更长远的时间里,程景行与梁沐沐能日久生情,循序渐进,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唯一能断了她这个念头的人只能是梁沐沐。
但梁沐沐曾拿协议去找过程景行,说明她在一定程度上认可联姻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不是没有可能接受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如果梁茗贻真能说服得了程家,她可能并不会拒绝……
莫爱抬起头,施施然有些怯意地问周月铃:“您也认同这么做吗?”
程家到底有没有被梁茗贻说服,这对莫爱来说很重要,她不希望程景行因为她承受来自父母的压力。
周月铃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她手指抚了抚眉骨处,说:“我当然希望景行做什么都顺当一些。这份协议对景行的事业来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东风,可以解决他项目上很多资金问题,不至于像他现在这样,为了不被茗贻拿捏,就变着法儿的去外面冒风险……”
程景行马上纠正道:“我不和梁氏合作是工作上的考虑,不是有意回避梁姨,这些事跟莫爱没有关系……”
“你给我闭嘴!还敢说没有关系!”
周月铃像是积了好久的一口怨气终于找到了发难的时机,怒道:“Urban oasis是你回国后发起的第一个项目,你自己都说这是你在本立立住脚的第一步,得是稳稳当当的。你现在又干了什么?嗯?”
莫爱眼神慌张地看着程景行,她知道他闯祸的胆色和执行力都是一流的,“景行,你做什么了?”
程景行拧紧眉头刚要解释,周月铃气急败坏地替他开口道:“他不接受梁氏送上门的融资,改去跟外资谈,外资提的什么虎狼条款,程景行,你还敢考虑!”
程景行大叹一声,道:“我有分寸的,妈,工作是工作,您别跟联姻的事混为一谈。”
“你就是怕我拿工作的事来劝你联姻!梁氏能襄助你的事业,你比谁都清楚,你就是回避!”
周月铃手掌利落地在协议上拍了两下,力道重得桌面碗碟都震了一震,“我今天把你们叫过来,就是想问上一问,梁氏的半边江山都压这里了,景行结婚后,你们依然可以在一起,不用分手,生活也没什么改变。你们到底愿不愿意?”
像是某种一锤定音,周月铃的话如大山压下,她猫眼月牙色的美甲闪出流光,晃在莫爱眼前,刺目得如刀剑入眼。
菜品渐凉,浓浓夜色披在身上已经有些沉重。
莫爱双手交抱着,摸自己手肘,丝缎衣料如一汪青绿泉水,质地高级轻薄,却是不耐寒的。
程景行施于她肩上的力气加重了些,温温的气息柔柔的。
“我不愿意。”他看着莫爱,给了周月铃答案。
莫爱不禁抬眸望住他,俊朗的侧脸染上一层明黄的柔光。
他的心澄澄定定,脸上不起波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种绵柔厚重的深意,像是下一秒他就可以为她用尽所有柔情。
这一刻,仿佛千霜万雪中,受尽寒苦折磨也不惧,抬头望去,还有月相伴。
知心唯有月,不共海棠说。
原来这个道理,不过如此简单。
莫爱看向周月铃,灵台澄净,道:“阿姨,我成全不了梁沐沐,我要是全了她,我就得辜负我自己,我不愿意。景行是我喜欢得不能再喜欢的人,我让不了任何人,名义更不让。就像小孩子不愿分享玩具,闺蜜不可能分享钻戒,我也不能把堂堂正正站在景行身边的位子,让给别人,他是我的,只有我能让他开心,我不让,我怎么能让。”
周月铃手肘撑在餐桌边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即便你的身世会拖累他的事业,你也不让?”
“我不是景行的附属品,不是一个足以影响他事业的风水挂件,我相信他在工作中的安排和判断。”
莫爱看着桌面协议,冷静说:“没错,协议里的东西我一样都给不了他,但我能给的也是独一份儿的,任何协议也给不了的。阿姨,我与梁茗贻的关系是很尴尬,我也曾经因为怕影响景行而离开过,事实证明,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在因噎废食,不过是把大把的时间浪掷在无意义的磋磨里。”
她看了看程景行深邃的眼,继续说:“前路怎么坎坷都好,只要是在我们脚下的,我都要与他一起去趟,冷暖自知,好了坏了我们自己说了算。”
“您觉得我自私、小心眼、不顾全局,我都认,您今天问了我这话,我也必然直说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是个圣人,可以为了实现别人病重的愿望,把自己的爱情掰成两半,分一半给她,我做不到。我要真这么做了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景行对我的好。我和他没必要追求一种大家都认可的圆满,我们只要心在一起,就是圆满。”
气息停滞一瞬,她最后坚定道:“我也不愿意。”
凝结的空气里像落下了一个句号,长长地停顿着,莫爱将脑中混乱不堪的想法一股脑全倒出来,心里绷着的弦持续收紧,她不知道周月铃会作何反应。
周月铃面容显现出一种雨过后的晴明,她轻笑一下,利落地将协议装进了包里,道一声“明白了。”
莫爱有些无措,以为她还要压她一压,再劝一劝什么的,结果她已经提包起身,脸上复又出现柔水般的温婉笑意。
莫爱不解地看看程景行,他眉眼早已融霜,着看她的眼神如晴雪透亮的蓝天,隐隐带着些不可名状的胶着,像是没听够她说的话。
莫爱更不懂了,婆婆发难,难道这……这就完了?
从餐厅出来,莫爱还是懵懵的,但她潜意识里还记挂着要送送周月铃,于是强打精神,要程景行去拿车,自己陪周月铃在路边等。
夜路上,灯钴黄,车灯拉出长长的霓虹,像车辆跑太快,漏出来的尾巴。
见莫爱不好意思点破,周月铃笑得明朗,开口说:“把景行支开,要跟我说什么?”
莫爱苦笑一下,开口:“阿姨,您今天是不是想要试我呀?故意把梁茗贻的提议说给我听,是想看我的态度,对吗?”
周月铃拍了拍莫爱搭在她臂弯里的手,亲昵说:“你比那臭小子可贴心多了,听得懂我的良苦用心。”
“您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态度?”
周月铃看着她道:“你五年前不告而别,景行沉闷了好久,心结一天都没解开过,我和他爸爸都很担心。茗贻跟我说了你的身世,我也理解你当初选择离开是为了景行好。”
莫爱眼眶微红,道:“阿姨,你……当真不介意我与梁家的关系吗?”
周月铃笑说:“傻丫头,父母不是你能选的,这不是你的错。旁人怎么看你,我不在意,我只在乎你对景行是怎么想的,你回到他身边,我看到他那么高兴,我也高兴,但做母亲的,免不了多思多虑,我总得要知道你有多少真心在他身上,我可看不了他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五年。”
莫爱马上表态,又因鼻中酸涩,呜咽一下,磕磕绊绊说:“我……我是……真心爱他的,您……相信我。”
周月铃温婉一笑,道:“好好,我信。我其实早就回绝了联姻,茗贻现在为沐沐生病的事很焦虑,事情做得过激了。”
莫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阿姨,梁沐沐的病是不是妇科的?”
周月铃瞳仁一缩,道:“你怎么知道?”
不好的预感还是应验了,莫爱说:“您刚刚好像不方便开口的样子,所以我猜可能是因为景行在,您不好意思说女性病。”
“卵巢癌早期,还好发现得早,”周月铃看着路边正在向她开来的车说,“就是一侧卵巢可能留不住了,梁穆在美国帮她找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这孩子,还这么年轻……”
黑车已经停在脚边,司机下车为周月铃开门,周月铃再次拍拍莫爱的手,说:“中秋和景行来家里过吧。”
莫爱怔了怔,马上道:“好、好的。”
周月铃上车走了,莫爱在路口吹了会儿凉风,顿时感觉心里聚了好久的一团气,此时突然就散了,丝丝缕缕的疲惫感爬遍全身。
好在欧陆很快进了车道,程景行从后排下来,把身上的西装脱给她,拥紧她身子,往车里送。
车起步,悠悠忽忽的,莫爱累成一滩沁绿的泉,头耷拉在程景行肩头,发呆出神,嘴里念叨一句:“今天好长啊……”
程景行笑她,伸手捏她的脸,路灯明灭,不停把她水汪汪的唇打亮,顾及司机在车上,他没下嘴,改为一声抱怨:“我又没开车,还打发我去提车,你偷偷跟我妈说什么了?”
莫爱笑眼弯弯道:“你不提车,怎么还这么听话地走了呢?”
程景行哼笑,“你想跟婆婆处好关系,我当然要支持。”
莫爱顿住,脸微微腾起了热意,“怎么就婆婆了呢……”
程景行臂弯用力,把她拥到胸膛,低低凑在她耳朵上说:“刚刚谁说喜欢我喜欢得不能再喜欢?还说我是她的,谁都不让?”
“……”
“我刚没听清,到家再说一遍,我想听。”
莫爱全身酥酥麻麻地痒,她觉得,到家后说的,一定会是另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