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中秋,莫爱和程景行回南苑吃饭。
当天,莫爱起了个大早,下楼做了荷花酥。
也是幸运,平日里成功几率都是随机,这次黄灿灿的酥皮在温油里朵朵开花,她像得了个好兆头一样开心。
第一次正式见家长,莫爱面上不说,心里还是挺紧张的。
南苑园林高门大院,非常规整的中式庭院,院落格局层次分明,严格遵守左右对称的原则,像一篇对仗工整、斟词酌句的奏章,很是威严。
车行至门口,庄严肃穆的大门一开,莫爱心里突地一跳,抓紧了程景行的胳膊。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他们没在前院的客厅逗留,程景行带她直接去了中庭花园。
周月铃正坐在院里的长椅上喝茶,程清林在不远处的花坛边,带着园艺手套,摆弄一盆黄色的花卉,身后站着两个欲言又止的园丁。
“可算来了,”周月铃拉着莫爱坐到身边,扬手指了指程清林的方向,“景行啊,你快去救救那花吧,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别让你爸造孽了。”
莫爱把带来的荷花酥打开,让周月铃配茶吃,又望望程清林,他手中的铁铲,正不深不浅地往花根里戳。
他深眉紧锁,像不敢相信自己手残得连移个盆都移不好。
程景行得了令,可愿意出这个头,信步走过去喊了声“爸”。
程清林抬眉看他,铁铲朝他一压,道:“你别过来,我能行。”
“好,你行,我就……帮帮你。”
“我不用你,你只会帮倒忙,去去去。”
“爷爷教过我,又没教过你。”
“…………你瞧不起谁呢。”
莫爱第一次见程清林,她从没有过父亲的概念,本以为会是多严肃多有威信的长辈。
这时看见这一大一小,两小孩似地闹着,她差点笑出来,进门时的那点紧张,随即烟消云散了。
中午吃饭前,程清林回屋换了身衣服,坐到圆形餐桌主位上,正式与莫爱打招呼。
话题很家常,问她工作怎么样,平日闲下来喜欢做什么,最爱读程时文的哪篇诗文。
除了周月铃,莫爱很少与上一辈有如此日常的对话。
这种日常让她受宠若惊,也恍然大悟,过去她与莫如梅次次对话都是战场,家人好似仇人,那是多扭曲的一种关系。
一桌菜肴是周月铃精心筹备的,清蒸老虎斑,辽参蒸膏蟹,雪花牛肉,凉瓜煲……谁的口味都照顾到。
程景行陪程清林喝了两杯酒。
程清林酒量远比不上自家儿子,一喝就脸红,周月铃没收了他的酒杯。
他便借着酒劲,对莫爱说:“景行让你受累了。”
莫爱忙摇头,“没有没有,景行很好。”
“不用替他说话,”程清林往莫爱碗里夹一块鱼,“他小子诨起来,我想抽死他,要不是他妈心软……”
周月铃横他一眼,程清林住了嘴。
程景行笑笑,道:“您也不是没抽过。”
莫爱睁大眼看程景行摸着颈背的手,蓦然想起那个在他办公桌上,被他吃干抹净的夜晚,他后背上的那道红肿。
下手是真挺狠的。
“你活该,”程清林看了眼周月铃,对莫爱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爷爷葬礼的时候,他把爷爷的骨……”
“爸!”程景行提高调门阻止。
莫爱捂着嘴笑。
人身上的“光辉事迹”之所以光辉,是因为总有人替你记得,在往后的余生里都要被反复提起。
午休后,程景行去书房办公,周月铃邀莫爱去后庭院散步。
青葱的绿萝爬满了廊架,阳光被叶片裁成碎金,洒落到她们行进的路面上。
莫爱与周月铃平时交流比较多,渐渐能敞开来聊一些事。
莫爱踩着碎光,就着轻快的脚步,说:“阿姨,您告诉我实话,我与梁家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让你们为难?”
周月铃淡淡笑了笑,“我们是真的不为难,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为难的是茗贻,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莫爱的手指蜷缩一下,抿了抿唇。
“你在镜湖遇到她的事,她和我说过了,”周月铃侧头看了看她低垂的脸,“她是个好强的人,上学时,样样都要拿第一,学习,谈恋爱,她跟制定好规划表一样步步践行。她选择赵泽,我是劝过她的。她只是在她觉得合适的时间遇见了赵泽,但赵泽不是个合适的人。”
“您对赵泽也很排斥。”
周月铃注意到她用了“也”这个字,坦诚道:“我觉得他不真,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如何能在不工作的情况下完成大学学业,生活费、学费哪里来?他一定藏着事情。”
莫爱苦笑,恋爱让人盲目。
周月铃能看出的问题,梁茗贻不一定看不到,只是她会为他找借口,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莫如梅找上门的时候,茗贻不是没有后悔的,但她即便心里知道错了,也要凭一己之力,掰回错误,再次证明自己是对的。她就是这么个人,活得可累了。”
莫爱沉默着,有些失神。
周月铃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对她很感兴趣。”
莫爱愕然,没否认,上前挽住周月铃的胳膊,说:“我们再走会吧。”
周月铃笑着拍她手背,“好。”
他们在南苑留宿,晚间与程清林和周月铃在院中喝了茶,莫爱没吃茶果,生普让她有点醉,程景行带她早些回了房。
南苑靠海,夜里听得到海浪声,莫爱还晕晕的,一时也睡不了,程景行问她想不想去海边走走,她马上点头。
开衣柜拿衣服时,莫爱惊讶于这个第一次留宿的房间里,她的衣物却是一应俱全的。
程景行隔着她掌住柜门,上下打量一番,道:“看来你才是我妈亲生的。”
两人穿戴好,程景行怕夜里风大,给她多拿了一条披肩。
明月高悬在海面,海浪拍岸,响浪阵阵,顺着车道排列的黄色路灯,黄黄小小的绕山而上,像圣诞树上打圈缠放的小灯泡。
他们在离沙滩稍远的栈道上走着。
程景行的掌心很暖,莫爱把五指收拢握成小拳,让他包裹住。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过中秋。”
莫爱迎着风笑着,空气里咸咸湿湿,她的心是一片清爽。
程景行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外套口袋,“喜欢吗?”
“喜欢,”莫爱赶忙点头,“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变轻了,像是盖在心上的纸巾,被风吹跑了。
程景行嗤笑,捏捏她微红的鼻子,“我当你是在催婚了。”
“我……没有。”
莫爱趁脸还没红透,别过去看天边,星辰幕布里悬挂着下一秒就预备跳入海里的圆月,幽蓝海面似有无尽的诱惑。
“会害怕吗?”程景行问道。
莫爱有些怕黑暗里的水面,恐惧源自小时候在泳池落水的经历。
因此程景行从前计划旅行,从不会安排游轮环岛,深潜浮潜这类的行程,海边也并不常去。
“有你在,我不怕。”莫爱把头靠向程景行的肩。
“等我忙过这一阵,你请年假,我们出去转转吧。”
“好呀。”
他们在静谧无人的海滩上留下相倚的脚印,慢慢行进在更深远的时光里。
———
晚秋时节,气候骤降,海城像被放进冰柜急冻了一样,风刮到骨头缝里,渗出层层的凉。
可瞳安杂志社里没有寒意,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周刊迎来季度工作成果的验收评估,为下一轮融资做准备。
资方从不看文字内容,读者来信,业内口碑,这些无法量化的好评,落不到实处。
只有写在财务报表里的销量和收益数字,才是他们衡量一本杂志成功与否的指标。
为了让数据好看,关晓柠可谓是尽心竭力,调动了全杂志社的力量,给周刊做运营,做内容,拉广告。
恰逢经济形势向好,梁氏风投给的渠道资源也比较优质,经关晓柠一番运作,周刊近两个月的业绩直接抢了檀樱十年第一的桂冠。
周刊这块香饽饽,不再只是闻着香,实实在在的销量和广告收入摆那儿,谁看了都说真香。
这天截稿日,莫爱从关晓柠办公室里出来,看见王雨青拧着腰敲门进去。
两人没有对视,但都能感知到那股无形的互不待见。
莫爱回到座位,开始做给资方呈报的项目总结ppt。
张果在她屏幕上晃了一眼,翘起的椅子落了地,嘴里找了个小调,咿咿呀呀唱着:“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阮莉听了好奇,眼珠一转,凑过来说:“小爱姐,王雨青真要到咱们周刊来?”
莫爱心里暗叹一口气,她听关晓柠说过这事。
最近,王雨青跟崔涛岸吹了枕边风,眼红周刊待遇好,稿费丰厚,做些探店选品的工作还能跟各大商家处关系。
她极力举荐自己的公关能力,要崔涛岸在周刊给他设个空缺。
编辑的岗已经填满了,而且每周赶稿子约稿子,采访拍摄做活动的差事,以王雨青这种不喜与人协作的脾性,怕要惹出群愤。
崔涛岸可不敢把她往人堆里放,只得跟关晓柠做工作,让王雨青过去给她当个助理。
关晓柠哪能在身边放这么个废物妖孽。
废物也就罢了,顶多不干活,她有莫爱,也不指望她。妖孽可不得了,就王雨青那张搬弄是非的嘴,放在她身边趴几天,跟吸血蚊子似的,什么业绩都得说成是她干的。
关晓柠能忍得了她?
得了人事部的密报,就冲去社长办公室,头一次矜功恃宠,道:“崔社,周刊是我从无到有,一砖一瓦搭起来的,现在有点成绩您就差人过来摘桃子,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