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借组织名 一把利斧砍花蕾
凭智慧生 四条要求护根本
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二日，这天是农历正月初一。一大早，沈默久就拐着一条跛腿先到张树藉副书记和其他几位县级领导家拜年。他最后来到吕明修副书记的家里，这是吕明修事先跟他约好了的。
吕明修这个春节对他老爸吕向阳显得特别的孝敬，吕向阳家的所有过年的东西都是他一手置办的。对此吕向阳先是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他心里明白，吕明修准是又打着个人的小算盘，他不会有好主意，可能还是为了白雪吟的事哟？当他听了吕明修的一再表示：“老爸年岁越来越大了，没有老爸爸的栽培，也不会有我吕明修的今天，过去自己有错误，是不该打白雪吟的主意。”疑虑也就逐渐打消了。
吕向阳觉得吕明修毕竟也受党多年教育，可能是良心发现了。自己不也是有这个过程吗？强娶顾济秀，和顾掬贤的关系，自己不也是感到终生的悔恨吗？经过建国以来的数次运动和数次学习，我吕向阳不也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个真正能为人民办事的最好的政党吗！当然，对“文化学习活动”这么乱折腾我不理解，甚至怀疑过上边是不是出了坏人，当L死后，我觉得世道要变化了，坏人死了；过去快一年了，形势变化并不大，但我相信早晚会变好的。吕向阳想到这些，理解并原谅了吕明修，除了自己在政治上培养或者说提携了他，毕竟还有父子之亲情吗！
然而，吕明修确实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约沈默久到他家，也正是要打这个算盘。
沈默久到吕明修家还没等坐下，第一句话就问：“吕书记，怎么样，老爷子那里通了吧？”
吕明修一面示意沈默久坐下，一面高兴的说：“通了，老爷子很高兴，还教导我很多清廉从政、律己为人的道理。”
“虎毒不吃子啊，我说老爷子的工作是好做的吗！”沈默久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而感到得意，他说：“吕书记，总体上讲，高阳再度回蓉阳当县委书记，对你我都不算是一件好事啊！咱们可不能不管娘嫁谁家，都跟着喝喜酒啊！”
吕明修当然也是这样的看法，显然是上边有问题——不是重用我吕明修，如果上边信任我吕明修，这个代理了两年的一把手，为什么突然又派来高阳当书记呢？而这高阳可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级别又高、省里又有人，老家伙根基也深，弄不好说自己几句坏话，他这副书记恐怕还难以保住呢？所以听了沈默久的话，才去讨好老爷子。
沈默久那大肉头上方两道淡淡的眉毛挑了几下，又改变了看法，说：“也可能是好事啊，如果上边派个年轻力壮的那咱们可就河边娶媳妇，给王八找喜欢了。高阳也有五十多岁了，又是个省部级干部，一是不一定在这小县城干长，二是靠年龄我们也能靠死他。据说是他自己要求要回解放后当第一任县委书记的蓉阳来工作的，那他就有一点落叶归根的意思，他总得有我们年轻干部为依赖吧。另外，我们维护好这老头子，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省里说句话还是顶用的啊。”
吕明修听沈默久的分析虽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但，他总觉得上边对靠Z反起家的干部有些不是很信任了，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不过，说句老实话，“文化学习活动”是没人敢否定的，只要文化学习活动这杆大旗不倒，就不会没有我吕明修的位置。他安排沈默久一定要把汇报材料搞好，他想在高阳书记上任后的工作汇报上，得到这高老头子的好印象。
沈默久说：“书记，你放心，那几个笔杆子正全力以赴准备汇报材料。”说完，沈默久又默默的吸着烟。
吕明修笑着对沈默久说：“怎么样，来吧，别老是吸烟哪。我这菜都热在锅里，咱哥俩喝点吧，边喝边聊。”
沈默久点点头，拐着腿把餐厅里折叠餐桌搬到客厅里来了。
吕明修有个想法，他想在高阳上任前把白雪吟跟沈默久的事解决了，一是对白雪吟的一种抱负，他不会也决不想看到白雪吟找到一位风流倜傥的帅小伙子，更不希望她跟李挚有所交往；二呢，要征服白雪吟，嫁给沈默久是最合适的人选，沈默久是个随着自己的手转、对自己是俯首帖耳的人；三是这样做也是回报沈默久在办李莉这件事上所卖的力气及效忠精神。沈默久从形象各方面都不如自己，走路一跛一跛的，靠他自己找到一位理想的女人实在是难事。
在两个人都喝了一些酒，精神感到兴奋时，吕明修提出这问题跟沈默久商量：“默久，你一个人也够清苦了，高阳书记不会马上就来上班，在他来之前，我想把你跟白雪吟的事解决了，你看行不行？”
沈默久巴着通红的小眼睛感激的望着吕明修说：“那我是求之不得，我是快刀子削不了自己的把，这事就全凭书记安排了。不过我怕弄不成招来麻烦，或者成了，白雪吟胡搅蛮缠的，弄得我家鬼神不安啊！”
吕明修奸狞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他呷口酒说：“只要白雪吟能走进你的家，她就不会象你想的那样。你看李莉，说老实话，当初在办公室我想抱她一下，她就打了我三个耳光，现在怎么样？她一天也离不开我。咱哥俩我坦白说，现在我一去有色金属，她嘴都乐得合不拢，晚上都是她主动找我……一个黄花姑娘，只要你上去手，她体会到了这人间妙不可言的快乐，她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吕明修很得意，伸手去拿放在沈默久面前的香烟。
沈默久忙拿起烟抽出一支给吕明修，吕明修接过香烟，嘿嘿的笑着说“李莉不让我吸烟，说在我身边时满身的烟味。”吕明修忽然感到有些酒后失言，又强调说“当然，我们作为革命干部、党培养教育多年的党员，不应该把精力都放在这男女情长上边，可是话说回来，这问题解决不好也很影响革命工作啊！”
沈默久想想，吕明修前边的话很对，后边的话也有道理，家庭问题解决不好就是影响革命工作呀？对女人的驯服问题，沈默久也有同感，当初何琅不就是这样吗！白雪吟她不也是女人吗，难道她会不需要么？但这第一步怎么能让她同意嫁给我沈默久呢？
他担心地说：“那这第一步得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总得有办法让白雪吟乖乖的走进我家门才成啊。”
“这件事好办，我跟张书记谈一下，让张书记以县革委名义出面。另外再相机行事，从其它方面配合，这点事还不能难住县一级组织吧！”吕明修满有把握的说。
沈默久也兴奋起来，他说：“照实说，这点事是小菜一碟，那我就听吕书记你安排了。”他忽然想到李莉，“书记，李莉家里还不知道吧？”
“李莉不让家里知道，现在就是知道谁能干涉了李莉呀？婚姻自由，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再说李莉已经独立了，春节前已经提拔为有色金属总公司的团委副书记了。现在跟我是同一级别的干部了。”吕明修很得意。
沈默久担心的说：“那是副处级呀，可别提太大了，容易把你给甩了啊！”
“哈哈，不会，不会。”吕明修自信的笑了，说：“李莉这个月没来例假，可能是怀孕了，生了孩子她还往哪甩我呀？”
吕明修的话说得沈默久心里直痒痒。他说：“书记，白雪吟的事抓紧点呀，我这回可不会再当缩头龟了。”
这一刻，李莉正在白雪吟家里，虽然两人仅仅分别两个多月，但白雪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李莉的变化。这种变化又很难说得清楚，是成熟又似不成熟，是事故又不似事故，反正说不清。李莉兴致勃勃的告诉白雪吟，自己现在是有色金属的团委副书记，若在咱们县就是县委副书记了。她张口闭口总是说到吕明修，且不加“吕”这个姓，叫得特别亲切甜蜜。
她告诉白雪吟说：“雪吟姐，你放心工作吧，我跟明修讲了，他绝对不会再为难你的。他还说，如果你同意，他会尽量照顾你的。”
白雪吟表示感谢，说：“我不求他，也不需要他照顾，让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就感谢他们了。”
“雪吟姐，你对明修可能是有些误解啊！”李莉轻轻的摇着头。
白雪吟盯着李莉，想再找回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妹妹，可是却总是有个是是而非的影子在眼前活动。唉，不管怎么说， 如果吕明修是真心爱李莉、李莉自己也感到幸福就可以，总比看着李莉痛苦要舒服多了啊。
“小莉，你现在是不是感到很幸福啊？”
李莉笑了，点点头说：“雪吟姐，我是感到很幸福，明修对我是关爱有加，我们俩生活挺和谐的啊，你放心吧。”
白雪吟担心地问：“孟克知道真情吗？”
“他不知道，但我已经跟孟克讲明和他只是一般朋友，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吧。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怎么还可能和李克成为夫妻呢？”李莉说得不痛不痒，仿佛他们原本就没有什么亲密关系一样。
快吃中饭了，白雪吟留李莉在家吃饭。李莉说回去还有事，白雪吟只好送走李莉。
两个人虽然仅仅才两个月时间没在一起，然而确乎是感到彼此共同的话题很少了。谈起吕明修，李莉是难以控制地流露出的满足，别的话题呢，李莉又不愿谈起。白雪吟内心感到十分茫然。
李莉说：“雪吟姐，走时我就不到你这了，我过初三就回有色金属了。”
白雪吟不解的问：“你不是说过了初五才上班吗？怎么初三就走？”
李莉充满幸福而又神秘地笑着说：“等将来你自己有了丈夫，就体会到了，真是一天都不想分离啊，我要跟明修一块回有色金属住几天啊。”
白雪吟木讷地点着头说：“啊，是，是。”仿佛是一下子发现了小心翼翼的珍藏在记忆的仓库中的最纯真、最完美、最珍贵的画卷被虫蛀水污得一塌糊涂，破烂不堪一样。白雪吟痴痴的目不转睛的望着李莉，她情感的流水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沉痛、惋惜、悲凉的波涛，这波涛化作泪水从眼中流出。
李莉惊异的拉着白雪吟的手说：“雪吟姐，别难过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终究要各自成家立业，分多聚少啊！小妹有时间就常来看望姐姐，也欢迎姐姐到有色冶金我的家里做客啊！”
时间如水，正月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白雪吟刚进办公室坐到木椅上，她准备看明天早晨要广播的稿子，台长来说县里张树藉书记让她去一趟。
白雪吟想，张书记虽然是分工抓文化工作的，可是，有广播局长、站长，怎么直接找到自己头上呢？她不解地问：
“站长，有没有搞错啊，是找我吗？”
“是找你，什么事你就去吧，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开什么会议让你服务啊，你快去吧！”站长象是比县里还着急。
白雪吟来到县委副书记张树籍办公室，张树藉很客气的让白雪吟坐下，给白雪吟倒了一杯茶水。
他态度温和，然而却严严肃肃、一本正经的说：“白雪吟同志啊，我今天是代表县革委找你谈话的，经县革委研究，组织上交给你一件很光荣的任务：咱们政工部长、县委常务委员、也是咱们省的模范沈默久同志，至今还独身，县委研究请你来照顾沈默久这位省里有名望的英雄人物。”
白雪吟听明白了张树藉的意思，她明白这都是吕明修和沈默久假借组织之名想强迫自己嫁给沈默久。
她虽然气忿极了，但还是平静地说：“张书记，这个任务我不能接受，你还是找别人吧。”
张树藉板起了面孔，脸上刚才仅有的那点笑一下子消失了，声音也抬高了：“白雪吟同志，我是代表县革委在跟你正式讲话，一位革命干部一切应该服从组织安排；革命年代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可以抛头洒血，难道让你给英雄奉献一点爱都不可以吗？这是对组织和对待英雄的态度问题！你这样坚持下去，搞不好是要犯政治错误的！这你可要考虑到后果呀！”
白雪吟很不服气，暗想：你们能代表组织吗？难道你们几个人就是组织吗？就可以强迫个人的终身大事吗？她想探探底，这个所谓的组织是不是和吕明修一样，还想拿爸爸和弟弟来胁迫她。她说：“张书记，假如我拒绝接受这组织安排会怎么样呢？也让我明白明白。”
“白雪吟同志啊。”张树藉摆出一副语重心长、关心普通干部的神情说：“跟组织对立还能有好结果吗？这事还没研究，但我想，第一你的工作是怕保不住了啊！第二你爸爸白森是有现行活动的Y派啊，听说你弟弟白雪峰也有问题，再说你本人原本是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是听说你还念念不忘你的生母顾掬贤，甚至到什么紫竹庵填坟烧纸，这可是个严重的政治界限不清的问题啊，也可以说是个阶级立场问题。‘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存在是一个事实；有些人否认这种事实，否认阶级斗争存在，这是错误的。’白雪吟同志，你这问题是很严重的呀！还有你们住的房子问题，那是占国家的便宜吗！当然如果你服从了组织的安排，起码可以证明你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这一边的，沈默久又是县常委，总不至于把你爸爸再关起来吧？这对英雄形象也是抹黑呀！你三思吧。”
白雪吟本想再申明自己的情况。
张树藉摆一下手说：“白雪吟同志，你就不要再跟组织讨价还价了，实际上组织也是在挽救你，更是考验你。听说你还弄个什么‘渐入蓬莱，别有天地’的谜语，究竟是谜语还是什么黑话，啊？你个人的问题也很严重啊！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怎么能违背组织的意愿呢？这也是我们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呀！‘共产党队伍的发展，思想的统一性，纪律的严格性。共产党对全国人民的政治领导，就是由执行上述这些条件去实现的。’白雪吟同志，你知道吗，和组织对着干是要犯严重错误的。我还有个会，就谈到这吧，下周一早晨一上班你就到这来，我听你的消息。”
张树藉副书记先摆出要走的姿态，白雪吟只好离开张树藉副书记办公室。
白雪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县委大院的，她想到当年姑奶奶和妈妈，她感到今天自己的处境甚至不如当年奶奶和妈妈，她们还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自己呢？能逃吗？逃到哪里去呢？奶奶和妈妈那里她是万不能去的。再说她跑了和尚也是跑不了庙啊，爸爸怎么办？弟弟妹妹怎么办？到省里去告状吗？告谁呢，告县革委组织吗？告了又能怎么样呢？即或自己赢了，难道为这点事能搬倒吕明修他们这一伙人吗？到后来还不是依然如故吗？难道自己会嫁给那大肉头、走路又一拐一拐的道德品质败坏的沈默久吗？她去找谁呢？找吕明修？无济于事，他吕明修就是始作俑者。白雪吟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自己以前看小说，上边写的受冤枉的人啊，告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自己今天不就是这样的处境吗？又不能跟爸爸讲这事。死吗？那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了，将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灾难。真的是欲生不能，欲死不能啊。去找吕向阳伯伯吗？顾掬贤妈妈曾说过，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可以找吕向阳，可是，上次李莉的事，吕伯伯被气得昏死过去，不是也没能解决问题吗！最后她想到直接去找沈默久求情，只要沈默久说不想娶我白雪吟，那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
白雪吟抱着这一线希望，在蓉阳县城南小路上徘徊，直到看看表快中午十二点了，她又返回城里奔县委家属房，经打听，她找到了沈默久的家。她敲敲门，是沈默久的姑妈邱尼开了门。
老太太虽然刚有病出院，还不太硬朗，神志似乎也有些麻木，但见了白雪吟还是很高兴地说：“啊，你是白雪吟吧？快进来坐吧。”
白雪吟跟着邱尼进了屋，是一个南北的走廊，走到一半处向西一个走廊，走廊南第一个门就是客厅，这和吕明修家的住房是一个格局。
沈默久正在客厅对面的卧室休息，听姑妈说是白雪吟来了，他忙不叠地说：“是白雪吟哪，快进客厅坐吧，。”说着他也进了客厅。
白雪吟坐在客厅一把竹椅上。
邱尼不错眼珠的盯着白雪吟说：“这孩子长的跟你妈妈当年一样漂亮啊！”
白雪吟不言声，她不想跟邱尼讲什么。要不是当年邱尼跟沈默久讲了自己的身世，也许处境会比现在好些。
沈默久坐在白雪吟对面，一双小眼睛盯着白雪吟，说：“雪吟，你来有事吧？说吧，只要老师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沈默久不是那种高射炮的眼睛，竟往天上看的人。”沈默久明知道白雪吟是为什么事来的，他有意的作出一种高姿态来。
白雪吟也不想跟沈默久绕弯子，她开门见山地说：“沈老师，我来干什么，你是很清楚的。今天上午张副书记找我，把去年组织交给李莉要嫁给你的任务又交给我了。沈老师，你曾经是我的老师，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说这样安排合适吗？我来求求你，还望沈老师能看在我们是师生一回的份上，再另选别人吧！”
沈默久假装一无所知，说：“有这事吗？我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哇。唉，雪吟哪，既然张副书记说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我也实在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呀！咱们都是革命干部，都得听从组织安排吗，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啊！组织就是咱们每个个人的大东家呀！”
沈默久姑妈邱尼在一旁听明白了这事，她乐得合不拢嘴，说：“白姑娘，嫁给我们默久你也不吃亏啊，俺默久也是县里有名有权的大干部啊。”
白雪吟看透了沈默久的虚伪，她明白自己来找沈默久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后悔自己来这里，她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沈默久家。
沈默久把她送到门外，说了句什么话，白雪吟也没听清楚。
晚上，白雪吟怕爸爸白森看出自己的心事，勉强吃了点饭，就推说要背个稿子，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妈妈顾掬贤留下的书籍里边找到一本唐诗来读，以其减少自己的精神压力或者得到什么启发。她很欣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她敬佩李白的骨气，她也暗下决心，人应该有骨气，一个女人更应该有骨气，尤其是对待那些为非作歹的当权者们。
下一首诗是李白的《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诗的首句引起白雪吟无限的沉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白雪吟把这本唐诗扔到桌子上，她反复的在内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诗。她找一个本子，把这两句诗写到本子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想，自己却没条件象当年李白那样放浪山水，还是要解决今日多烦忧啊！
她坐在那里咬着笔杆，也想试着写一首词什么的。她找出初中读过的课本，想模仿蝶恋花词牌，也写一首词来表诉自己此刻的心情：
期盼美好日已久。
每到新春，
愁苦还依旧。
日日煎熬饮苦酒。
少女容颜瘦。
青龙河水堤上柳。
谁问我愁，
痛事年年有。
独居小屋泪满袖。
拨云见日谁能够？
写完这首词，白雪吟已是泣不成声，特别是写出“谁问我愁，何事年年有”之句，既是悲痛期盼之言，也是恨极感慨之语啊！白雪吟自从找到了妈妈和奶奶，她真个是时时期盼着美好团圆的日子，可是却年复一年，阴霾依旧，愁苦依旧。自己今日又被逼到如此地步，她盼望怎么能消除摆在眼前的艰难啊！她想到《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词〉中句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想到这，她又哭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到桌前镜中那满脸泪痕的自己，忽然感到一种厌恶，自己也二十二岁了，难道就这么软弱、任人宰割吗？她想到在初中时课本上背的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岳飞在那种环境下立壮志，报祖国；我白雪吟立下心愿，不论采用何种手段，不会放过吕明修和沈默久这两个坏蛋，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些坏蛋呢？这坏蛋也应该是坏鸡下出来的呀！究竟是哪只鸡下的坏蛋呢？就是“文化学习活动”这只鸡下出来的坏蛋。他们这些坏蛋说老干部是钻进党内的“走Z派”，其实他们这些靠造反起家的人才是钻进党内的坏人。白雪吟咬得牙齿咯咯的响，在本子上写下：“壮志饥餐明修肉，笑谈渴饮默久血”。写罢，她感觉到心里轻松多了，她决心要跟他们斗下去。白雪吟也想到：“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自己也要讲策略，跟他们相比，自己是处于劣势，还有那么复杂的一个家庭背景；可她也明显的发现了吕明修他们的弱点，想借着权力，打着组织的旗号，不惜代价要逼自己嫁给沈默久。想到这她眼前一亮，好吧，我就向他们要代价，利用这一点拖延时间与他们周旋。
周一早晨一上班，白雪吟按张树藉的要求来到他的办公室。
张树藉笑着说：“白雪吟同志，怎么样，想通了吗？”
白雪吟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说：“我想通了，我可以服从组织、相信组织，但是我不相信吕明修和沈默久这两个人。”
张树藉吃惊地望着白雪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说明白点？吕明修和沈默久可都是县常委啊，不相信他们，能说明你是相信组织吗？”
白雪吟胸有成竹的说：“张书记，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组织不也就是你们几个人组成的吗？不相信你们个人就是不相信组织了。当年L不也能以组织名义发号施令吗？你所说的县委组织不就是你、吕明修、沈默久、刘副县长……这几个人吗？在这几个人中，你们不都是看着吕明修的眼色行事吗？那么，这组织跟吕明修是不是就可以划上等号啦？”
张树藉心里一颤，他深感白雪吟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说来说去，她是把我张树籍给绕进去了。他无法回答白雪吟的问题，只好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白雪吟说：“张书记，我相信你个人的政治觉悟和人品，但总不能什么事都凭口头一说了之，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让我嫁给沈默久是组织安排的，那我就向组织提出我的几个要求，也算是组织给我的嫁妆吧。如果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宁可鱼死网破。”
张树藉摆出大度的样子：“你说吧，组织能办到的，尽量满足你。”张树藉很认真地打开笔记本，作出记录的准备。
白雪吟胸有成竹的说：“第一、对我爸爸白森的问题组织上应该形成个文件，不再批审他，并且宣布他除了已经清楚的Y派历史问题，再没有其他任何政治问题，真正落实他的工作；第二、我要求入党一年多了，我热爱党，更相信我们的党，可是，就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有些人对我的信仰嗤之以鼻。我要求组织应该认真对待，不能总是拿家庭问题来阻止我入党；第三、我今年七月份要报考大学，希望得到组织支持；第四、让我嫁给沈默久说是组织决定的，组织决定也不能空口白牙没根据吧，我要你们组织拿出个决定我嫁给沈默久的文件来。满足我这四条，并且全都兑现了，我就嫁给沈默久。”
白雪吟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了，那意思是没有任何其它商量的余地。
张树藉望着白雪吟那亭亭藐藐的背影，目瞪口呆，半晌才自言自语：“四条要求啊，四条要求，这四条好厉害呀！”
张树藉立即给沈默久挂了电话，并把白雪吟提出的四条讲给沈默久，让他跟吕明修书记研究。
沈默久来到吕明修办公室，吕明修也正要找他。
吕明修说：“来，默久，我正要找你，你组织一次《元旦献词》学习的巡回检查，然后抓几个先进典型进行大力宣传。”
吕明修见沈默久点点头，但并未引起重视似的，又说：“虽然早已经学习过了，又过去两个多月了，但《元旦献词》重点讲的是党的一元化领导问题，必须反复学习，认真落实，防止下边搞多元化啊。”
沈默久见吕明修又重复一遍这问题，他连声说：“书记放心，这项工作我一定抓好，一定把下边的思想都统一到元旦社论精神上来。”
沈默久把张树藉电话中讲的，白雪吟提出的四条要求说了一遍。
吕明修皱着眉头考虑了好一阵子才说：“好，我们可以有条件地满足她。第一条，你可以写个文件，以县委名义。过程是这样，让八角亭中学向县里打报告，县里批准白森为八角亭中学的正式教师，恢复他的工资待遇；第二条，白雪吟入党问题你可以去办，你就有这个权力吗。她若已经申请一年多了，我看这不成问题；至于第三条——上大学问题，她可以凭能力考，县里在政治上不干涉，但前提是她必须先跟你结婚以后才可以考大学；第四条——这，怎么办？这样的事县委不好形成文件吧？你看着办吧，可以从你们政治部角度含混点搞个材料，县委不好为这事搞个文件吧？”
沈默久担心地说：“结婚后她若考上了大学不回来怎么办啊？那我不是养个孩子让猫叼走了——白费劲了吗？”
吕明修笑了，说：“那就让她养个孩子吗！你沈默久看护好孩子，别让猫叼走了，她白雪吟就跑不了。再说，就她那个家庭成分，我看大学是不敢录取她的。你不要担心，只要她跟你结婚了，有了孩子，她就是上学走了，以后还得想你啊。李莉就是个摆在眼前的事例吗，两天我不回去，她准来电话。你放心吧，刀把还不是在你的手里吗？她上了大学，毕业后还得回蓉阳来工作，大学是哪来哪去。”
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三年四月中旬了。有一天，广播事业局组织科长找白雪吟，在这位科长的指导下，白雪吟填写了一张中国共产党入党志愿书。
当天中午她回家，爸爸白森高兴的告诉白雪吟说：“雪吟，今天教育局的人到八角亭中学找我，说恢复我的正式教师待遇，这跟以前可不一样，以前我是名不正言不顺啊，这回有县委的文件啊！这回是明明白白的说是恢复我的工作，党组织还没忘了我白森哪！”
白雪吟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也高兴地说：“爸爸，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起码这表明你已经没问题了，组织对你是信任的。”说到组织这两个字，白雪吟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里一阵酸楚？“组织决定”真是威力无比、不可抗拒啊！还不是一些人借此发号施令吗？权力这东西真是威力无比啊，如果我白雪吟不答应嫁给沈默久，爸爸就可能再度被送进监狱。权力这东西真是可以翻手为云、复手为雨啊！
这两件事都落实了，张树藉找白雪吟，让她定下结婚时间。
白雪吟板着面孔，冷静的说：“这件事我可不可以直接跟沈默久老师自己来定，再说，还有两条要求没有落实。那两条也必须得落实了。”
张树藉想了想说：“那也好，你们自己定，到时候我可要去喝喜酒啊。”
白雪吟依然冷着面孔，她实在懒得跟这种人去寒暄。从他们这些人那整洁、庄严的外表，她看到了那满腹卑鄙下流、龌龊腐败、肮脏罪恶的心肠；这心肠正散发着亘古未有的令人窒息的腐烂的恶臭。白雪吟下意思的捂着鼻子，离开张树藉办公室。
张树藉见白雪吟捂着鼻子匆匆离开他的办公室，好生奇怪。屋里有什么气味吗？是自己不小心放屁了吗？
他站起身，在屁股上抓一下嗅了嗅，自言自语的说：“没放屁呀！”
当晚，白雪吟来到沈默久家。
沈默久自然是喜出望外，他真个是眉飞色舞。
白雪吟面部表情严肃，很庄重的说：“沈老师，咱俩能单独谈一谈吗？”
沈默久连声说：“可以，可以。”
沈默久的姑妈邱尼还算知趣，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白雪吟冷着脸正二八经的说：“沈老师，今天张副书记找我谈婚期的事，我想这是咱俩自己的事，还是咱俩单独商定才好。”
“是，那是。”沈默久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觉得无话可说，他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白雪吟，而且主动来和他商量婚期，这组织可真是威力无比啊！他在内心里默默的呼喊着——组织万岁！组织万岁！
白雪吟说：“咱们婚期定在发榜那天，七月七、八、九三天我要参加大学考试，尽管考试成绩可能只是个参考，但我还是要认真准备。考完试你可以准备结婚用品。我考上了，咱们就立刻结婚，可以陪你一个月——可能要九月开学；考不上那我还有个要求，先不结婚，明年我再考。”白雪吟这样说是为了防止沈默久在考试后的政治审查上做手脚使自己落榜。
沈默久听明白了白雪吟的话，从结婚这个角度说，他当然期望白雪吟能够考上大学，不然还要推到明年。他想，你白雪吟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再说，这婚姻本来就是逼出来的，沈默久的心里也明白，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来。于是他说：“我同意，你还年轻，应该有个机会深造。”
白雪吟说：“沈老师，那你要不要写个文字材料啊？”
沈默久拍着胸脯说：“这你放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若骗你将来咱还怎么生活啊？你看爸爸的事和你入党的事我不都落实了吗？还有组织部门的文件也在落实中。”他在话中居然在爸爸前略去了“你”字，白雪吟听了，一阵恶心，直想要吐；而沈默久呢，却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温馨。他拉过白雪吟的手，白雪吟真的感到如同是一只毒蛇缠住了手指，但她考虑到自己的计划，忍着厌恶没有把手抽回。
沈默久眯细着眼睛色迷迷的看着白雪吟说：“雪吟，结婚后，我一定会把你当成掌上明珠的，真的，我会拿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白雪吟看着沈默久那一张一合的厚嘴唇，忍着令人作呕的情绪，说：“我相信你，沈老师，你也应该相信我，只要你对得起我白雪吟，我也一定会对得起你的。”
沈默久真的如同是在梦中，这么漂亮智慧的女孩就在自己身边，他抱住白雪吟想先斩后奏。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冲动，也是想造成既定的事实。
白雪吟正色的也含有一定的安抚说：“沈老师，你应该尊重我，不正式结婚我是不会跟你有那种事的，早晚是你的人，为什么要这样留下终生遗憾呢？”
沈默久想，这回是缸里掷骰子，没跑了，就放开白雪吟，痛快的答应说：“那好，那好，我等着你。”
白雪吟说：“沈老师，我得回去了，咱们之间的事，我没有跟我爸爸讲，讲了他会干涉的。这段时间我要挤出时间复习功课，希望你这段时间多支持我，我就不常来看你了。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身体啊！”
这些话说得沈默久心里暖暖的、痒痒的，他那大肉头仿佛失去了支撑，摇摇摆摆的点着，说：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不会打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