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安二十年,正月十二,春雪渐融,凉意未消,京都皇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欢声笑语,一片喜气笼罩,与城外百里的萧瑟截然不同。
申时末,一辆马车载着风雪驶入城门,咕噜噜的轮子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驾马的车夫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吐着一口热气喊了声:“驾。”
马车迎着风从长乐大街一路往前,绕了七八个弯后,停到了长平大街梅花巷的一道后院门前。
“公子,到了,请下车吧。”
车夫跳下马车,放好马凳,轻声对着车内一唤。
一双略粗糙的手掀开车帘,一个衣着鸦青长袖棉服的中年人先走了出来,他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弯着腰让开步伐,手扶着车帘,等候着车里的人动身。
积雪从车檐边上落下,随着车板微微抖动的咯吱声,一个披着雪白绒毛领斗篷,身姿略显纤瘦的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俊秀的五官还未完全褪去稚气,一双桃花眼清澈明亮,白皙的脸颊被冷风轻抚过,刺激着泛起了一层红霞。
车夫上前扶人,少年避开他的手,两步下了马车。
身后的中年男人跟着下车,少年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面色无波无澜,男子上前敲了敲门,片刻才听到里面取下门闩的声音。
“李管事,你回来了?”
一个粗布衣衫打扮的小厮开门,见到中年男子的模样,立刻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李管事微微点头,转身对后面的少年道:“小公子,进府吧。”
少年没有说话,只默默跟着李管事进了门。
从后院穿过两扇月洞门,一路往前走,绕过了半个府邸,少年眸光四顾,期间庭院山石错杂,游廊回转,粉墙环护,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低眉行过,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眼打量,看起来十分守礼。
半炷香后,李管事领着少年到了嵩间院外。
“小公子稍等,待老奴进去跟老爷通禀一声。”
李管事说着进了门,少年停在院外,等着他去通报。
不多时,有小厮走出来,看了少年一眼,揖手行礼:“小公子,老爷有请。”
少年点头,在小厮的带领下往里走去。
书房里暖气浓浓,一个青衫锦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正襟坐在书案前,李管事低头候在一旁,少年带着一身寒冷进屋,抬眸正对上前方男人的双眼,前者平静如水,后者冷漠如冰。
看得出来,他们对彼此都没几分期待。
少年止步于书房中央,中年男子扫视了一番他的眉眼,语气谈不上好坏的问了句:“宁绝?”
“是。”
少年回答,清冷的声音也没有多少感情。
“你可知,我接你回来作甚?”
“知道。”
“距离春闱还有一月,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府中,待会试过后,你若中了榜,便可留在府中,我会遵守与你母亲的约定,承认你的身份,让你成为宁府名副其实的二公子。”
中年男人淡淡说着,好似在谈一场交易:“可若是你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最终落榜,那就别怪我无情,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你可明白?”
宁绝平静的点头,“嗯”了一声后,就再没什么话了。
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吗?
男人蹙了蹙眉,转头对一旁的李管家吩咐:“带他去客房休息,吃穿用度与府中公子一样,若有外人问起,便说是老家的堂侄,莫让下人说三道四。”
“是。”
李管家颔首应答,走上前对宁绝道:“小公子,请随老奴来。”
宁绝转身离开了,从头到尾,他脸上都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初次见到父亲的惊喜,也没有听到父亲绝情话语的悲伤,更没有被人轻慢对待的愤懑,来到这里之前,他心中就没有半点期待,所以在看到眼前之人,听到那些话之后,他心里也没有半分波动,无爱不生忧,无爱不生怖。
宁府的客房一应俱全,小小的房间里,置办的东西比他在鄞州住了十七年的家还要齐全。
“小公子,这是阿七,这段时间里,就由他伺候您。”
李管事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到了宁绝跟前:“往后若有什么缺的,您只管让阿七去找老奴拿。”
“小的阿七,见过公子。”
宁绝看了那瘦弱的小身板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从鄞州到京都这一路上,宁绝说的话没超过十句,李管事对他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于是便说道:“小公子一路奔波辛苦,老奴就不打扰您了,晚膳会有下人送到房中,您用了膳就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就离开了。
宁绝四处打量着,一旁的书架上摆了上百本书,他随手取下一本看看,是誊抄的文献通考,并非原本,还缺了几册。
宁绝两岁开蒙,三岁就进了学堂,从小到大,母亲宁可挨饿受冻,也要花钱给他买各种各样的书籍。
他的家里,最多的就是书,从枯燥的诗经史记,到有趣的鬼怪异志,杂七杂八,堆满了他整个房间。
母亲自小对他管的很严,平日除了上学,几乎很少让他出门,活了十七年,他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要努力读书,考取功名,让你父亲看到你的价值,接你回家认祖归宗。”
没错,他是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子。
他的父亲,是京都四品户部侍郎宁辽宁大人。
十九年前,宁辽初登仕途,被派遣至鄞州为六品巡检,在鄞州一年后,他与绣娘元氏相识,二人相偎相依,不多久便生了情。
宁辽年轻时生得一副好相貌,元氏沉溺于他的花言巧语中,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奉献了出去。
可她不知,远在京都这头,宁辽其实早已成了亲,且还有了孩子。
宁辽欺瞒着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还许诺会娶元氏为妻,可在他任职期满,即将回京时,却不顾佳人苦苦哀求,撇下已经大着肚子的女人独自回了京。
直至那时,元氏才知自己受了骗。
肚子里的孩子来的不合时宜,宁辽逼她堕胎,可她却舍不得亲骨肉,宁可自甘为妾,也要留在负心汉身边。
但宁辽却不要她了,他说,他家中妻子贤惠知心,他不能带个妾室回家伤妻子的心,所以,在鄞州的这一段时间,只能算露水情缘。
不管是元氏,还是她肚里的孩子,他都不要了。
元氏绝望看他远去,未婚先孕的流言差点将她淹死,但她还是忍痛将孩子生了下来,她始终想着,虎毒不食子,只要她的孩子有了出息,那他父亲肯定不会再将他们拒之门外。
抱着这样的心态,元氏对宁绝管得特别严厉,从他会讲话开始,他面前就是成堆的书籍,在别的孩子自由玩乐的时候,与他作伴的只有深奥的文字和乏味的笔墨纸砚。
宁绝出生的十七年里,他与宁辽不曾见过一次,元氏倒是经常写信寄往京都,但几百封信里,宁辽不曾回过一次。
哦,不对。
他回过一次的。
在宁绝出生半年后,元氏写信告诉他,他的儿子出生了,希望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然后,他回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很简单,薄薄的白纸上就写着一个字——绝。
不知道是“绝”了那段感情,还是“绝”了那个孩子的血脉,一个寓意十分不好的字,元氏哭着将其当做了孩子的名字,自此便有了“宁绝”。
再后来,元氏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京都送信,从开始的诉说情思,到后来只提孩子。
第一年,她说,鄞州的花海开了,她很想他。
第三年,她说,她给他缝了新衫,绣花是他喜欢的君子兰。
第五年,她说,她时常想起他们的过往,他何时能回来看看她?
……
第十年,她说,他们的孩子得了夫子夸奖,他能否来看看孩子?
第十三年,她说,他们的孩子过了童试,能否让孩子去京都看看他?
第十六年,她说,他们的孩子成了举人,再过一年就能去京都参加春闱,那时他能否去贡院看一眼孩子?
第十七年,她说,他们的孩子已经准备进京了,如果他不去看孩子,那她就陪着孩子一同前往京都。
……
不知道是最后一封信起了威胁,还是宁辽突然良心发现,几日后,一个自称京都宁大人府上的管事到鄞州找到了元氏。
他一到宁绝家中,便直言是奉了宁大人的命令,要接宁绝前往京都参加春闱。
元氏高兴坏了,她想着苦尽甘来,终于等到了宁辽的回视,可李管事一句话将她打入谷底。
他说:“大人说了,此行只接小公子一人进京。”
他只想要有用的孩子,并不要已经没了感情的女人。
元氏眼中满是绝望,她瘫坐在地上不知作何感想,双眼中无泪流出,好似这么多年已经哭干了。
宁绝看着母亲的样子,他本想拒绝跟李管事进京,但元氏不知悔改,她不顾自己,非要逼着宁绝认祖归宗。
她说:“你父亲只是还没看到你的价值,只要你考中贡士,看在我对你这十多年的苦心养育之下,他肯定会接受我们的。”
宁绝愤然,他不用宁辽接受,母亲若想去京都,他可以参加科考,可以入仕,可以去做官,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让母亲过上好生活。
但元氏听不进去,她一心只想着跟宁辽再见一面,还想着再续前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宁府,让她的孩子成为宁府堂堂正正的小公子。
她是个固执的女人,正如她固执的跟宁辽在一起,固执的生下孩子,固执的让宁绝读书习字一样。
如今依旧固执的逼宁绝跟李管事回京,让他一定要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绩,必须要顺利留在京都宁府。
宁绝算不得有多孝顺,但想到母亲十多年来流的泪,他妥协了,他的命是母亲给的,她此生就这一个愿望,既然她想要,那就顺她的意吧。
只是希望她日后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