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噜噜行驶在街道上,车厢里,宁绝耷拉着眼皮,半撑着脑袋倚在一旁,长长的墨发铺在软榻边,像极了丝滑的玄色流光锦。
一条白色绒毛长毯搭在他腿上,安崇邺端起侍从早早备好的解酒汤,吹了吹热气,递到宁绝手边。
“喝了,解解酒。”
酒劲上头,宁绝忘了分寸,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后,又将空碗还给了安崇邺,他是真醉糊涂了,此时此刻,被皇子殿下伺候着,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含糊不清的问着,马车晃晃悠悠抖得他难受,有点想吐。
“你现在住哪儿?”
安崇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又道:“如果你不想回住处,我也可以给你寻间客栈住下。”
住客栈吗?
宁绝摇了摇头,他没钱:“去梅花巷吧。”
京都街道小巷繁多,安崇邺并不知梅花巷在何处,他轻扣车壁,提高声音,吩咐驾马的侍卫:“去梅花巷。”
“是!”侍卫应声,将马赶得更快了些。
饶是京都路平,也免不了磕到几个石子,马车颠簸的晃动让宁绝皱起了眉头,他是真的想吐了。
安崇邺看了眼他快揪到一起的脸,问:“难受吗?”
“嗯。”
宁绝哼哼着应了一声,不敢说太多,就怕一张嘴就吐了出来。
安崇邺扣了扣车壁,对外面人说:“速度放慢些。”
“是。”
侍卫一拧缰绳,立马放慢了脚步。
好在宴月楼离梅花巷并不远,一盏茶时间就到了巷子口。
“殿下,梅花巷到了,要进去吗?”
侍卫看了眼昏暗的巷子,前方道路不算宽,安崇邺的马车有些太大了,进去只怕转不过头。
“不用。”
宁绝先一步开口,掀开腿上的长毯,他看了眼安崇邺:“殿下,草民……告退了……”
他囫囵揖手行了个礼,也不等对方点头,便自行扶着车壁弯腰下了马车。
推开马车上的雕花小窗,看着落雪之下,那雪白的身影晃悠悠的走进小巷里,巷子里有五六户人家,直到宁绝走到一扇小门前,熟练的推开进入,再不见人影蹿出,安崇邺才移开双眼。
“可知这是哪户人家?”他开口问,语气不咸不淡。
“回殿下,是户部侍郎宁大人家后院。”
驾马之人不是简简单单的侍从,他还是皇子府的暗卫,平日里游走于京都各处,对京都城的各大官署府邸、街道小巷也是了如指掌。
户部侍郎。
安崇邺细细想了想,从脑子里抠出一个人来。
宁辽。
同为一姓,却不知是父子?还是亲戚?
翌日,宁绝醒来时,只觉双眼模糊,脑袋一阵闷疼,跟被人甩了一棍子似的,浑身上下软弱无力,连骨头都十分疲惫。
“嘶……”
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揉着炸裂的太阳穴,他看到被丢在地上的斗篷和外衣。
记忆灌入脑海,他清楚的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包括喝醉后被安崇邺扶上马车、喝解酒汤和下马车自己回房睡觉的所有,一丝一毫没弄丢半分。
“我这酒量,忒差了些。”
原先没喝过酒,他还以为,区区一壶果酒不至于让自己难堪,谁曾想,他还是高看了自己。
看来以后是不能再沾分毫了。
想到昨夜的情况,感叹的同时,他也庆幸自己没在安崇邺面前耍酒疯,否则真是小命难保。
等宿醉的身体缓过劲来,他掀开棉被下了床,昨夜的雪下得不大,一夜过后,院子里也不过铺了薄薄一层,像一地轻纱。
宁绝吐出一口白雾,捡起地上的外衣和斗篷,屋子里的碳火早就熄了,寒风透过缝隙浸入,蹿进他袖口里,激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扣扣扣!”
敲门声适时响起,屋外是阿七的声音:“公子,您醒了吗?”
“嗯。”
宁绝应声,阿七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盆热水。
上前将铜盆放置在洗漱架上,他看了眼冷飕飕的房间,说:“公子先洗漱,小的立刻去准备炭火。”
宁绝摆了摆手:“先给我准备浴桶,我要沐浴。”
“是!”阿七领命下去了。
宁绝洗了把脸,又仔仔细细漱干净了嘴里的味道,等阿七在浴桶里装好了热水后,他解下衣衫,探入水中,温水没至锁骨,将他浑身骨头都浸酥了。
泡到水温渐冷,宁绝才起身擦干,换了身水色夹绒长衫。
屋里炭火生了起来,暖烘烘的与屋外大相径庭。
用过早膳后,他又看起了书,阿七收拾好房间,抱着他换下的一身衣物去了后院。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下人来报,说大公子请他去竹亭一叙。
大公子宁文正,是宁辽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宁绝本不想与宁家众人有过多交涉,但一想到李管事嘴里“集父母宠溺于一身的独子”的身份,他就想看看,那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的贵公子?
宁绝披上崭新的墨色狐裘斗篷,跟着小厮去了竹亭,绕过回廊长檐,他们走到一片错落有致的竹林前,青石板尽头,是一方朱红凉亭。
亭子里,正坐着个带冠的少年,他披着藏青色斗篷,乌发垂腰,脊背挺直,远远望去,像是一幅画。
距离凉亭半丈,小厮停步,摊手道:“公子请。”
宁绝没说话,跨上凉亭的两道石阶,走到宁文正面前时,他看清了少年模样。
与宁辽七八分像的脸是好看的,只是那双瑞凤眼里没有宁辽的沉稳,只一股明晃晃的审视和不屑。
“你就是宁绝?”他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傲慢。
只那么一句话,宁绝就对自己这一趟有了结算,宁家大公子,不过如此。
“我问你话呢,哑巴了吗?”见他半天没动静,宁文正皱起了眉头。
他不给好脸色,宁绝也没惯着他,开口就是讥讽:“宁公子派人请的谁,自己不清楚吗?”
没想到他敢反驳自己,宁文正眼里有一丝诧异:“这就是你与我说话的态度?”
“宁公子想要什么态度?阿谀奉承,还是谄媚求饶?”
宁文正大了他四五岁,自小被娇惯着长大,除了父母外,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说过一句重话,因此,在宁绝开口之后,他明显被噎了一下。
“你可知我是谁?”他有些难以置信。
“宁家大公子,宁文正。”
“按礼,你该唤我一声兄长。”
“兄长?哈哈……”
宁绝被他这句话惹笑了,他盯着宁文正的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阁下先去问问尊父,是否认同你这一句话,再来与我细说罢。”
懒得再与他瞎扯,宁绝转身离开了凉亭。
踩在细雪铺垫的石板路上,宁绝心里很平静,在他们不招惹自己的前提下,他对除宁辽外宁府的其他人并无太多恶意。
究其缘由,错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宁辽一人,若非他隐婚欺瞒,也不至于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受尽苦楚,遭了十多年的白眼辱骂。
来京都前,他在路上便从李管事嘴里听到许多,说宁辽与他夫人如何鹣鲽情深,说他对家中儿女如何怜爱疼惜。
对宁家人来说,他是个慈父,所以给儿子取名为文正,文采斐斐,浩然正气。
给女儿取名宁玉芙,如珠如玉,出水芙蓉。
而唯有他,虽同沾了他的血脉,却没得他半分青眼,连名字,也单单是一个充满嫌弃的“绝”字,既是想断了与他母亲的过往,也望着能绝了与他的父子之情。
当真是好一个“绝”。
回到住所,宁绝一连四五日都没再出门,没有人来找他麻烦,也没有人来看他一眼,除了一日三餐有阿七照顾着,他这地方,真跟幽灵过境一样,没有半个人影。
还有十几天就是春闱了,宁绝整天泡在书里,文章堆了半个房间,阿七将那一张张行云流水的稿纸捡起,铺平页面,他想好好收着,却被宁绝叫住。
“一些废纸而已,拿个火盆来,烧了。”
纸上写的是八股文和一些他对当前国内外政治变化的分析和建议,初生牛犊不怕虎,好的坏的他都说了,自己看看倒没什么,但若流传出去,被有心人见着,怕是会招惹麻烦。
阿七没有半点置喙,纸上内容他不敢细看,听到吩咐,他立刻应声,放下东西就出门找火盆去了。
宁绝亲眼看着自己写的东西一点点丢进进盆里,火舌燎燎,燃尽白纸黑字,却焚不灭他心中所思所想。
冬去春来,屋外雪化了,枯枝冒新芽,又是一轮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