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
刷了菜油的小肠和饵块,经过通红的炉火炙烤,在带孔的铁盘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时不时窜起的火苗映着湘潇的脸,使它更加白里透红。同时,也映着冼锐和小柳的脸。微风徐来,油烟四处飘荡开来,直呛得人热泪滚滚如黄河。
湘潇并不怎么动筷,她的方便筷像连体婴儿般的放在打好佐料的小碟子上。作为地主,她断断续续地给冼锐讲述一些她所知道的西昌。她最先讲的是火把节的来历,现在它都叫“国际火把节”了。她也讲彝族风俗,泸山,邛海,甚至他身后那条干涸的东河。
“小姐,你的普通话讲得真不错。”冼锐由衷地称赞道。
“先生,你可别这么说,火锅店的顾客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郗小姐说普通话。’可见,我的普通话讲得是,多么地‘不错’。”湘潇笑着说,是句编造的玩笑话。
“小姐姓什么呢?”冼锐紧追着问。
“希望的‘希’右边一个‘阝’。”
“这个姓真的很少见。不过我在昆明认识一个姓郗的经理,他每年都给我好几十万的生意做,对我特别好,所以我对你们姓郗的人都很有好感。这是真的,我不骗你。你们姓郗的人,虽然很有成就,但是却很沉稳,很低调。”冼锐认真地说,认真得恨不得嘴里没有那片刚放进的小小饵块,以免它阻碍了他的谈话。
“没想到我这么荣幸。”湘潇笑了笑说。
“我叫冼锐,冼是冼星海的‘冼’,锐是锐利的‘锐’。”他连名带姓,一并托出。
湘潇一听,饶有兴趣地说:“锐作为人名,就意为‘头脑聪明’。真是个好名。”
顿了顿,又找出一句话来说:“你刚才告诉我,说你是个做生意的。可是我觉得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生意场上的人,倒像个——大学生。”
“我本来就是个大学生嘛,我19岁就从大学里毕业了,都整整三年了。”冼锐笑了,很开心地。这的确是他在许多人面前都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许多人19岁才高中毕业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先生像— —一个正在大学里上学的学生。”湘潇认认真真地纠正他说。
反正,他离她挺远的。她的身边没有一个把大学上完的人,包括她高中时的老师。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就是她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但是他是一个黑五类,仅仅只上了一学期,就被迫退了学。
“别先生先生的,听起来别扭,叫大哥好了。也许是我从小就跟比我大的人在一起玩,早熟了吧。”冼锐微笑着说,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子。真纯!就像她的白t恤一样,有几丝稚气,也有几分固执。
大哥,冼大哥?湘潇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强忍了下去,并没有笑出来。叫大哥,真的有点好笑啊,好多年都没有听见这样至淳至朴的叫法了。
为了让她了解自己多一点,冼锐又补充说:“我家是南昌的,但是我在昆明上班。我在南昌念的大学,念的是法律系。”
“我不行,我只念了高中。”湘潇苦笑。大学,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今生也许都不能够实现。
“没考上啊?”
“不是。根本就没考。”
“为什么?”冼锐有些惊奇。
大学一年也就只招五六十万人,考不上大学的人很多,可是念了高中却不考大学的女孩,却就在他的眼前。他真不希望她告诉他说,她是中途辍学。
“我念的是职高。”看着他那股认真劲,湘潇笑了,连忙解释说,“因为我妈妈和我都分不清楚有什么区别,后来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我们这里好多女孩子,都只念到初中就不念了。只念小学的,也很多。”
“职高也不错嘛。”冼锐恍然大悟。但这句话使他心口不一:职高,有什么不错的呢?
“学的是什么专业?”他又问。
“铁道运输,以后就在火车上跑来跑去。不好。”
“列车员呀!到时候我坐你的车,你可别叫我买票呀。”
“你不说则已,一说呀,偏查你!”湘潇俏皮地说,笑容在她脸上格外灿烂鲜艳。
吃完饭,冼锐又在旁边一个衣衫褴褛,驼着背的大爷那里买了十块钱的石榴。两块钱一斤,一共五斤。石榴偏小,价格偏贵。
塑料袋要两毛钱,冼锐递过去一块钱,大爷说没有零钱找。
冼锐笑道:“我买了你这么多石榴,塑料袋就算你送我好了。”
湘潇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想道:“他与大爷,真是天壤之别。”
原来,他不但没有一掷千金,不但没有石崇斗富,反而想要从这个衣衫褴褛的驼背老大爷这里,找回他的八毛钱。或者,让他白送他一个塑料袋。
她又想:如果不出来,她哪里能见到这样的场景!转而又想:不对!他再有钱,也不可能一到菜市场就说,八毛钱,不用找了。那样的举止,更奇怪。菜市场,本来就是一个让人正大光明地斤斤计较的地方。
大爷一听,很快去旁边的杂货店换了零钱,然后折转回来,利索地找给了他。
她也像那大爷一样很快,飞快地得出了她的结论:他很平易近人,很好相处,和她所认识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他们依旧坐三轮回去,她忽然明白:在不同的场合,对钱的方式,原来是天差地别。
从滨河回来已是凌晨3点,湘潇依旧毫无睡意,又与女孩子们喧闹了一阵才迟迟睡去。
这一夜,对她来说,是快乐而又难忘的一夜。
3
第二日。
湘潇坐在火锅店走廊上的红沙发上值班,手中捧着一本精美的散文集。
冼锐就住楼上招待所,上下楼自然都会看到她。早晨9点他出去吃了早点回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红沙发上的湘潇。她斜在沙发上,暗淡的光线略略地勾勒出她脸部的轮廓,柔柔的,如初晨的云霞。
“小郗。”他站在离她只有几步的楼梯口,轻轻地叫她。
湘潇眼睛不好,又背着光,她并未看清是谁。但楼上住的人她就只认识冼锐,所以她判定那一定是他了。
“冼哥。”她凭着判断叫了一声,微微一笑,从红沙发上站了起来,合上书向冼锐跑去,并向他解释说,“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来,吃石榴。”冼锐笑吟吟地说,将塑料袋打开。“昨天晚上我就发现你是近视眼了,但是我没有说。”昨天晚上他没有说,但是今天早上一见到她,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了。
“我不要,刚吃过早饭。”湘潇推辞了。吃石榴太麻烦,她就嫌麻烦。而且石榴皮还会将手指染得黄黄的,像吸烟的人一般。
“你拿几个吧。昨天晚上我买了那么多,我们全吃完了。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王,也特别喜欢吃石榴。”
盛情难却,湘潇再不好拒绝,伸手拿了一个,道了谢,将它置于掌中细细观赏。他今天买的石榴比昨天晚上买的大一些,但是也并不太大。
“那我上楼去一下,马上就下来。”冼锐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特别是他的声音,非常柔和,像磁石轻击着铁块一般。听他这么说,她很乐意地点了点头。
不到两分钟,冼锐就下来了。他在她身旁的红沙发上坐下,一直到正午才起身。并不是起身离开,而是买来八宝粥,葡萄,苹果,与她共进午餐。
不久,门外路过一个卖凉粉的。他竟然到厨房里去找到了一个不锈钢的碗,那上面竟然贴着一个大大的“郗”字,那正是她吃饭的碗。他竟然端着碗为她买来一碗,也不问她喜不喜欢,也不问她是否还能够吃下。
这么一天,冼锐都陪着湘潇。他喜欢她说话时的文静,他喜欢她看书时的专注与投入。他的话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是知足与愉悦的。直到下午4:30,一串红员工吃晚饭时,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晚饭后,他又来了。此时有了客人,需湘潇去服务,他又不得不离开。但是他并未走远,他就在招待所的门口。也就是离火锅店半丈远的地方,时而站着,时而蹲着。这样,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湘潇在服务时,托着盘子远远地朝他微笑。
本来,她可以这样一直把他当朋友待;本来,他们相处得很好;本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可是,冼锐却在暗地里深深地伤了湘潇,使肤净如瓷,心清如水的湘潇,伤心到了极点。
客人已走,湘潇打扫了清洁,如往常一样在红沙发上坐下。这时,小柳嘻笑着,神神秘秘地跑了过来,她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我给你讲一件事啊,你不要生气。”
湘潇合上了书,轻轻地拧起了眉毛,用心地看着莫名其妙的小柳。继而,方才放松了身体,笑了笑说:“我,生气?不至于吧?”
小柳再次看了看湘潇,又望了望周围,确定无人。方才压低声音说:“我给你讲嘛,昨天晚上回来以后,冼锐让我叫你出去,他给你300块钱。你这么纯,这么老实。我想你绝对不会干,就对他说你已经睡了,不愿意出去。他听我这么说,也说你太纯了,他于心不忍,别的小姐他嫌又黑又丑。不要对他说,我没去叫你啊……”
后来的话,湘潇记不得了,只知当时头“轰”地一声炸开了。连小柳什么时候从红沙发上离开的,她也全然不知。如果正在服务,她一定会托着盘子跌倒的。
难怪,冼锐说西昌气候干燥,唯她的肤色好;难怪,他取笑她说自己没事时,总喜欢看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还说她真的太纯。还记得她当时误将“纯”听成了“蠢”,他纠正了她。
但这些都是她周围的人,给她的最普遍的评价,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去介意。她也知道他们指代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像今天这样,完全针对于她,并且离她这样近。因此,她从未去深想。
今天,他之所以对她那么好,之所以从早到晚都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原来,是有目的的啊。那她今天的表现,他也一定看出,她的浑然不知了。什么叫幸福?无知才会幸福?
这还不算,尤其令湘潇气愤的是:他居然在小柳面前,给她开了价。难道,她在他心中,就只值300块钱吗?她真心真意地把他当朋友,可他却心怀叵测地把她当一件廉价的商品。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甚至还可以公开拍卖。
尤其令湘潇气愤的是:除了他们两个,连小柳也知道了。
迎宾时,湘潇还老想着这些,她站在其中一株花红叶茂的一串红前,盯住马路上的行人车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来世快19载,还没有人如此侮辱过她,还没有谁对她这样无礼过。没想到,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却是给她第一印象极好的冼锐。
冼锐此时就在她身后的公用电话旁打电话,她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她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再也不愿意搭理他。
汉代政治家桓宽在《盐铁论》中说:“欲不廉者先之身,欲影者端其表。”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洁白的t恤,一点点浅粉的图案。素花的裙子,束成小马尾的黑发,连淡妆也没有施。饱满的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肌肤。她不是双眼皮,双眼皮仅仅代表美丽。她的眼睛是杏仁眼,单眼皮,眼波流转。单眼皮是倔强的,独立的,傲然的。
湘潇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理解。这样的自己,在冼锐的眼中,怎么竟会是那种人?外表朴实而友善的冼锐,又怎么竟会是那种人?
早知如此,她真不应该鬼使神差地下楼。更不应该为了开玩笑,而非要为他找那位最丑最风流的小姐不可。最不应该的是,居然草草率率地就跟他去了滨河。是谁叫她,偏把他的七分认真,三分玩笑;当做是三分认真,七分玩笑的?
湘潇就这样木怔地站了一个小时,想了一个小时,肺都快气炸了。
一个小时之后,她披着迎宾带,跑到后面的火锅厅去找人换岗。冼锐就靠在门市上的玻璃柜上,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她再不想理他,希望这辈子都别再见到他。
火锅店今晚尤其清冷,第一桌客人在8:00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桌光顾。于是湘潇又坐在红沙发上捧起了书,盯着书,她仍在发神。
她心烦意乱地抬起了头,目光正好与门外的冼锐相碰。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轻盈地走了过去,强笑道:“冼哥,吃火锅吗?”非常强调,只把他当哥。
“请你,怎么样?”冼锐一听,很高兴,微微一笑道。
湘潇这时方才发觉,他很丑。简直太丑了!特别是他咧开嘴笑的时候。什么敏锐的目光,什么冷峻的嘴角,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
“你不是还有朋友吗?请他们啊。”湘潇浅笑。他可以请她,但最好不要单独请。
像这样的想法,难怪不得要上钩。要么同意请,直截了当。要么不同意,不请,什么“最好不要单独请”?本来不贪吃,却让人觉得贪吃;本来已经不想与他来往,却还不趁早与他一刀两断。并且,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不带上自己,怕他不来吗?为老板拉生意而搭上自己?老板又没有让她拉生意。真的是糊涂之至。
“不请他们,就请你。”他又笑,笑得湘潇心里发怵。
“是呀,今天就请你。”旁边的人也笑着附和道。
其中一个是老广,她已经认识了。
“那好吧。”湘潇想了想,同意了。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火锅店,湘潇选择了大厅,然后上楼去换下了制服。
白衬衣,粉色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