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式入院以来，李巾咏已经在无涧待了一个月，基本熟悉了文武两方面学习的节奏，结交了不少朋友，虽然外修的时候时有意外发生，但总体来说都非常顺利。
与在西郊林舍时孤身一人不同，这里能让她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每个人都有闪光点，能和他们共同学习，她感到非常荣幸。
这天，她从青龙园秦居回玄武园的路上，正好碰上匆忙离开的依影。
依影拽上她就往武院的南海深冰殿跑，说是今日有很重要的东西出展，并饶有兴致地跟她介绍：
“今天开始展示的南海深冰可是咱们无涧探海船队花了半年时间从南海里凿出来的！可奇特了！”
巾咏倒不认为会有多稀奇。“深冰殿里不都是南海深冰？哪里还用特意去看？”
“你啊，别老是待在秦居里练武练武的！对山院里的消息上点心吧！”依影觉得她不像是在“修行”，而更像是在“修仙”，消息闭塞到要与世隔绝了，“这次的南海深冰可不一样！这里面啊！可有个美人！”
依影特别强调最后一句。
“冰里有人？”巾咏很是吃惊。
“对啊！不知道那美人在冰里待了多少年。探海船队的人把她称作‘深冰中的睡仙姑’！”
“仙姑？难得真是个仙人？”巾咏脚步缓下来。
“快点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依影催促着巾咏往前走。刚才那些话都是她听其他学生说的，她也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见见。
齐海深冰像周围拉着红线，红线四角上都站着办务，以谢绝接近、触碰。红线外熙熙攘攘挤满了学生。
好奇心驱使巾咏和依影冲破人群，硬是挤了进来。
这种场景不禁让巾咏想起她们当初一起看榜的时候，满怀期待、激动不已。
巾咏借着依影与他人的间隙，小心翼翼插缝进去……
而她所见，却令她思绪无限翻涌！
她一直都想再见一面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娘……”
那深冰里的“仙姑”，正是九年前被海葬的巾咏的母亲。
趁着泪水停在眼眶，她立即将其拭去，转身跑了出去！
“诶！巾咏！”依影回头看见的只剩巾咏远去的背影，“真是的！肯定又跑回秦居练武了！”
武院几十里外有个竹林，鲜有人迹，巾咏经常跑到那里去练轻功。
她在竹林间有气无力地走着，所有的回忆——不管模糊的还是清晰的，都一下子涌了出来：
娘的身影，笑容以及教她读书识字的声声夸奖……一颦一笑一哭一泪都在重现。
那个曾被她亲眼送走的娘亲，那个她一直呼唤回来的娘亲……
真的回来了！
从无到有的过程是最为深刻的。在巾咏成长关键的六年里，莫芳娴和李德鱼是最为重要的角色，她无法忘记、无法割舍，更无法原谅她自己——长大后她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才会让莫芳娴病情加重、李德鱼过劳而死……
即使她曾试过劝告自己放下，如今莫芳娴重新再现，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放不下。
“娘最怕陌生人了……”
她在混沌的脑海里过滤出关键信息，“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会喜欢，被这么多人围观……”
就像物件一样……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她仰头看天，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擦干所有的泪迹，坚定地回头。
她要赎罪！
刚回到南海深冰殿，她正好在门口撞见依影。
“依影！”
她跟她打招呼，并为自己的匆忙离开而道歉：“对不起，刚才有点急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下次你再敢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跑了，我定饶不了你！以后山院里的热闹，都不带你来看了！”依影的脾气很好，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根本不在意。
依影知道很多的事情，从她口中巾咏能获得不少消息。“依影，你知道那个深冰像会放在殿里多久吗？”
“估计放不了多久。”
“为什么？”
“刚才杨永俞……对了，你知道吗，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
依影刚想进入正题，又瞬间偏题。“这人居然隐藏得这么深！难怪文初试他会是文满！”
“杨永俞怎么了？”巾咏提醒她回归正题。
“他说他已经建议他父亲和山院会谈，将这南海深冰像纳入国库，以贺八月十五中秋节。”
“贺中秋？怎么个贺法？”巾咏感觉事有不妙。
“‘中秋游街，以示天下，天降仙姑，佑我齐邦’，这是他的原话。”
游街示天下！这怎么可以！巾咏根本无法接受这些。
“中秋之后呢？”
“放越都中央坛吧，毕竟齐国展示给众人的奇珍异宝都放在那里。”
巾咏心头一颤：“放，一辈子？”
“齐海深冰常温不化，可不止咱们这一辈子，估计是齐国的一辈子。”
……
巾咏思忖片刻，便让依影先回去，自己往人头攒动的深冰殿里走。
她从办务那里打听到，夜间不会有人留在殿内，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有侍卫在殿外守着。深冰像之重，一般人都拿不起来，它本身的安全性并没有给山院增加看守负担。
南海深冰殿里分几区，用于修习内外息的冰锥区、冰垫区、冰室区，以及像用于展示冰像这样的多个闲置区。殿门关闭之前，来驻夜的侍卫会在各区外敲锣，以告知各区学生殿门即将关闭之事。他们很少会进入到各区内，特别是奇寒无比的冰室区。
巾咏躲在一个离冰室区门最远的冰室中，等待黑夜的降临。
当殿门关闭，她开始轻步走近那座冰像——她的母亲。
她用手触摸着深冰像冰冷的外壳，细细凝视里面那张她期盼了近十年的脸，眉角上的痣还清晰可见……
我的娘亲，真好看。
从她脸颊滑下的大珠落到冰像上四散为小珠。
她运行外息保护自己后，紧紧抱住那寒冷至极的冰像，把脸贴在冰上……
全身的感受都是冷的，只有她心里是暖的。
这盼了十年的拥抱，她如何都舍不得放开。
她隔着冰，抚摸着她娘的脸。心里默默与之对话——她相信她娘一定能听得到：
娘，我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啦，虽然没能长得和您一样好看，但我长得像爹爹。
你们离开后，一个叫苍的道人把我带到了西郊林舍，那里有安姨，有舍里的大家，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您和爹在天上也过得很好吧。
我在西郊林舍学了很多东西，两个多月前来到雍城，遇到了九公子坊里的大家；考上了无涧山院，交到了很多新朋友，他们都很厉害！我会向他们好好学习的！他们都很照顾我，我也有好好照顾他们。
但是，我还是不习惯“离开”。
明明活着很好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可以随便赴死？
我在九公子坊认识一个叫昌叔的人。他们说他是冀国人，所以我们齐国人要抓他；如果是冀国人的话应当救他的啊！为什么要杀他？还要赔上其他五个人的性命……
娘，我不想我身边的人“离开”，不想和他们分开。
您也，不想和爹分开吧？
爹还留在宜城渔村，就在我们家原来的地方……
我把您送回去好不好？
您不喜欢陌生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中秋节，咱们就不去游街了，以后也不待在越都中央坛里，我送您回爹的身边好不好？
在海里待了这么久，我送您回家吧。
……
次日，巾咏从深冰殿回到秦居，恰逢秦老去参加山院会议，听贺植说是为了南海深冰像一事。
她心有不安，决定等秦老回来。
秦老刚回来，巾咏便把削好的秘芒和刚沏的热茶奉到秦老的憩桌上，在他面前跪下叩首。
“老师。学生有一事相求。”
自入院以来，巾咏和云傲他们几乎不会叫秦老“老师”，一是秦老要求，二是他们都觉得秦老和蔼可亲，因此都愿意学着师兄师姐叫“秦老”，秦老也欢喜他们这样称呼。
听到一声“老师”，秦老便觉得，事有不妙，于是正声问道：“何事？”
巾咏把南海深冰像里的仙姑就是她母亲这件事坦白告知秦老。
秦老虽然很惊讶，但还是选择了相信她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最后巾咏提出，准备带走南海深冰像。
“荒唐！”
秦老拍桌：“你可知，此举乃山院重罪！”
“学生知道。”她很平静。
“你可知，刚才的山院会议上，所有掌院和掌教都愿意向越都献出这南海深冰像，不日便会有礼节使前来签订协议，带走深冰像，纳入国库。到那时，你拿走深冰像就是窃取国财！要坐牢的！更甚者，你脑袋都要落地！”
“学生知道。”
昨晚一夜，她不只是跟她娘诉说心事，很多后果她都有考量。
“正因如此，学生打算在礼节使来之前，带走深冰像。”
秦老不再愤怒，巾咏的分外冷静让他格外心疼。
“拿走深冰像，你便不再是山院的学生了……”
“学生知道。”
“你之前为山院付出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能够认识你们，就不算白费。”
巾咏的这些回答，让秦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既已决定，为何还来找我？”
“请秦老给学生除名！”
秦老又是一震！
“我将会是山院的重罪之人，不想秦居众人因为我受到牵连，还望秦老成全。”
自始至终，巾咏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秦老沉默，没有给出回答，反让她看清事实：
“深冰像重千斤。你拿不走的。”
“深冰殿外的竹林尽头，是通山底的悬崖。”
“你疯了！”秦老再次拍案！
“学生很清醒。”
“何以至此啊！”秦老再次劝她。
“生养之恩，虽死何惧。”
也正是昨晚，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昌叔会如此坦然赴死——为自己坚信的人和事而死，无憾。
“或许，你可以向山院申请，将深冰像给你……”秦老说着连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的事情，秦居里的那点齐南海深冰还是他用四分之三的年岁换来的。
“秦老又说笑了……”她知道秦老是为了自己好。
“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
秦老闭目深思，随后将贺植和苏可儿都叫来，与他们说明了事情原委，他们二人同样震惊不已。但他们都没有再劝说巾咏，他们知道，既然秦老选择把他们叫来，便意味着——他答应了巾咏的请求。
贺植起草了除名状，秦老和他们两个都在上面签了字。
“巾咏，别跪了，起来签字吧。”贺植扶她起来。
巾咏看着上面的字，还是不自觉落下泪来……
她缓缓拿起笔，在一旁签下自己的名字，心中莫名空虚失落。
她把除名状交给贺植，抹干自己眼泪，再次跪下，给秦老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一磕，她把头再次深埋，恳求道：“我离开山院的缘由，还请秦老、师兄、师姐，向云傲保密。我们两人的道路，终归不同。”
获得应允后，她起身将一封信交给苏可儿，哽咽说道：“可儿师姐，看在我给你摘秘芒的份上，等云傲外修回来，请帮我转交这封信给他。”
苏可儿面无表情，接过信，随后一手将她打晕过去！
旁边的秦老和贺植都惊了！
……
“可儿你打得够狠啊，巾咏现在还没醒。”贺植开着玩笑把手中的秘芒交给苏可儿。
“无妨。正好让‘李巾咏被秦居除名成为普通学生’这个事情在山院里发酵一下，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不会都在深冰像上面了。”
苏可儿欣赏着手中的秘芒。
“我把内息全部转为外息传递给秦老，秦老回来时还能还给我。巾咏可不一样，她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真的不后悔？”
“把内息同递给她是我自己的决定，当然不会后悔。内息没了，再催生便是。不过她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受我同递给她的外息，她和那个特殊的地方肯定有联系，不然没法接受我的外息。”
同递，是内息运行方式相同到达一定程度后的另一境界：只要同递者彼此愿意，一个同递者便可以通过意志，将内息转化为外息，再将外息与另一同递者的外息融合，并且这些有一定程度成为该同递者的内息；不能成为对方内息的外息不会消失，而是会停留在对方体外，缓慢随时间消散。至于无意识同递，是特例，是源与泉的关系。
“这样你就又成为我的小师妹了！”贺植突然取笑起苏可儿来。
“怎么？不乐意等我？”
“这话说的，不等你，我不就无人可等了嘛！”
……
八月八日。
经过几天时间的参观，院里的学生渐渐对深冰像失去了兴趣，现在仍议论纷纷的是对李巾咏被秦老除名的各种猜测。
礼节使将于八月十日到达无涧山院，因此巾咏早早潜入深冰殿，等待时机。
深冰像并没有秦老说得那么重，莫芳娴加上其周围一尺多厚的冰，大概只有两三百斤。她用上全部外息的轻功，刚好可以勉强移动。
驻守在深冰殿外的侍卫也算是办务，他们的武艺应该还没有巾咏高，她打算用速度和木棍击倒他们。
就在她准备行动时，外面突然响起稀稀疏疏的对话。
细听才发现，为了保证深冰像完好无损交到礼节使手中，今晚还增加了几名教习！
教习都是和师兄师姐一样厉害的人物，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另寻时机。
时间慢慢推移，她一直等不到机会。
她用大黑布裹着深冰像，冰块的寒冷使她时刻保持清醒。
“换班的人怎么还没有来？我都快困死了！”
一个侍卫打了个哈欠，埋怨出声来。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困死了！我们走吧！反正我们的值班时间也已经过了！”
在一位教习的建议下，殿外的人便一齐走了。
巾咏从里面打开殿门，天已经亮了！
必须赶快把深冰像送出去，不然其他学生马上要来了！
她立刻集中注意力，使用外息外延将整块深冰像包裹保护起来——即使母亲现在待在冰里，她也不想她再受到任何损伤。
她用外息艰难将冰像抬起，扛到自己背上，右肩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她佝偻着背，缓慢地迈出第一步……
很好，继续，第二步……她鼓励自己。可这样子太慢太慢，根本没办法在其他人来之前离开。
“求求你了！李巾咏！争气啊！”
她再次尝试增加内息的运行量和加快运行速度。
深冰像终于离开地面！
南海深冰，有加快内息运行的效果，有助于内息快速凝聚。再加上，巾咏现在体内有两份内息，只要她学会用、能够用，背起这几百斤的深冰像，根本不是问题。
她快速迈开脚步，速度和小跑差不多！
再快些！再快些！请再快些！她在心里呼喊。
苏可儿同递给她的内息，她只接受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以外息的形式留在她身体周围，随着她意志的不断加强，这些外息也为她所用，速度又开始逐渐增加。
很快她便到达竹林。与此同时，深冰殿方向传来呼喊声和锣鼓声……
深冰像丢失被发现了！
巾咏不得多顾，拼命穿林。
最终，她背着深冰像，停留在了悬崖边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息，就如沸腾的热水般散发着热气、不肯平静……
她知道前方是悬崖峭壁，怪石林立……
她知道崖底下方没有水，只有树林……
她知道跳下去，如果外息的保护被穿透，她非残即死……
可她没有选择！
她绝对不允许她母亲成为任人摆布的物件！绝对不允许她母亲与父亲再分开！绝对要对过去自己所犯下的过错进行救赎！
她将全身的外息都集中于脚下，纵身跃出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