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秦典墨初见珈兰的时候,她恰衔一缕红丝,红唇潋滟,空中舞动的一方长绸轻若浮云之身,了无肌骨。
这般惊为天人的舞姿,她却稀松平常般踏步翻身,接过空中飞舞的绫罗,重新辗转飞出。双手舞花旋过,空中的披帛重新落入那双柔夷之中,于柔软腕间轻绕划出,在前排观众目中留下香风一片。
当真是玉肌冰骨,绝代佳人。
略略失神间,珈兰纤纤一踏平旋,兰花掌于身前推开,欲语还休地羞怯绕回,数不尽的妩媚娇软之态。
那块方飞出的长缎,于空中缓缓而落,似雾般覆在珈兰发上,微遮了面容,如新婚时女子的鲜红盖头一般,隐隐约约瞧得清她的绝色羞颜。女子随长缎飘落而沉身,向旁轻落,待那长缎将近,复又仰身云手,一手已然捏住了绸缎的一角。
红绸似云雾般再度浮起,在空中摊开,悠然而落。少女复又贯以穿手,手腕轻提,捏住红绸的一角,于身前划过绚烂。
随着再度俯首旋转,玉足点开涟漪,手腕盘转间抛出那块红绸,少女这才定住了身形。台下悄然一片,无数双眼睛都怔然望着薄如蝉翼的红绸再度覆在她的面上,静若处子。
覆面之纱,似蝴蝶停落,羽翼微张。
女子掌心轻出,朦胧之间又风情万种地瞥了一眼台下众人,抬手俯仰之间又一旋身,立于舞台正中,面纱方缓缓跌落。
彼时,玉葱般白皙纤细的手作兰花状定于唇畔,领如蝤蛴,红白相衬,美不胜收。
一曲舞毕,台下哑然无声,任谁都是怔愣地望着台上仙子般的人儿,不愿挪开眼睛。
珈兰抬手,将轻纱微微撩起叠到臂上,露出明媚如春的笑颜,声色温软道:“奴家拙舞,谢诸君一观。”
秦典墨回过神,台上的女子已是行了礼款款离去,身上还搭着方才舞间如有生命的长绸和布帛。
他猛然一回身,方才那名小厮已然了无踪迹,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秦典墨下意识地认为这名小厮必然仍在这座逍遥阁中,一面扒着人群往回走,一面四下寻找楼中老鸨的去向。好在方才这一番热闹让观众砸了不少银两,老鸨如今正喜笑颜开地阿谀着一位官家老爷模样的大人,逗得他又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
老鸨也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瞧着年纪不大,身段却是极其标致的。只是与方才那名台上的女子一比,莫说是她,纵是闻名玉京的二公子妇也不堪相比。秦典墨大步上前,直接推开两侧询问老鸨方才那名女子的百姓,声如洪钟。
“鸨妈妈,本将有些事要查问于你,还望能随行配合。”
“哎哟哟,这位官爷,奴家这都是正经生意,”老鸨说着,手中的绢布于身前轻轻一挥,神色淡然自若,甚至平添了几分笑意,“若是官爷非说奴家这楼里有什么,奴家同官爷走一遭也是了,只莫要耽误了奴家这儿的生意。”
秦典墨颔首,自顾自走向楼里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避开了人群,将鸨妈妈带到了这处。他细细描述着那名小厮的身形样貌,刚说了一半,老鸨便惊然一拍手,恍然大悟。
“奴家倒记得有这么个人,虽是个小厮模样,可每次都是怠慢不得的。他身上那布艺瞧着便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出手又阔绰,只是不知道将军问此人是有何吩咐?莫不是他犯了什么重罪,倒让将军追到我这逍遥阁来了?”
“本将只是在追寻疑犯,内容妈妈不必问个一清二楚。”
“那,奴家尚不知少将军名讳,这要是知道了那贼人的消息,该如何通知将军好?”
“本将姓秦。”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秦少将军,奴家若是再遇到那贼人,必然同将军报信。只是今日若他来了,瞧见我这花魁娘子的倾城一舞,又得哭着闹着想尽法子一见了……哎……”
鸨妈妈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压根不存在的泪水,偷偷抬眸望了眼秦典墨的神色:“倒教我为难的紧啊,若他又同上次一般偷偷溜进人家姑娘房里可怎么是好……”
秦典墨闻言一顿,心中一番天人交战后还是决心去看看情况,开口问道:“方才那位花魁娘子的房间在哪,本将且去寻寻那厮。”
“少将军呀,”老鸨似是为难地一笑,推脱道,“这花魁娘子尚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在楼里向来只卖艺不卖身的,将军若是要强行去她房里找那贼人,坏了姑娘家的闺誉,平白也污了将军的名声?不如少将军点上花魁娘子的一曲琵琶轻歌,再借此入她房内寻找?只是这花魁娘子一曲的价格……”
“鸨妈妈既然说了,也必定是我受得起的价,领我去便是。”
果然来了这销金窟,不使点银子,连话都问不出来。
“这厢,便没什么旁的问题了,奴家这就吩咐人去通知!少将军且跟奴家来,奴家亲自领路便是。”
秦典墨抬手在腰间寻到了自己随身的钱袋,好在这回出来带了些金银,不然还当真要被这老鸨难为住了。他解开系在腰间的钱袋,爽快利落地扔给面前神色转圜的妇女,自个儿倒是面色不改。
老鸨哎哟一声,慌忙双手接过,掂了掂重量,不禁皱起了眉头。她颇为哀怨嫌弃地抬头瞥了眼秦典墨,却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回答。
“初次过来,这一小袋皆是金子,算是和那位花魁姑娘的见面礼了。有劳妈妈。”
老鸨面上的笑纹已是深深刻入肌理,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带着路,越过人群往二楼走去。
秦典墨一步一步,踏上木质的光滑台阶。
楼下人声鼎沸,若非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当真是要生出几分盛世纸醉金迷之感。
老鸨在前头殷勤地带着路,却发现转角后,走廊尽头的房门口站着那名还未来得及换衣装的花魁娘子。
他跟在鸨妈妈身后,身子一转踏过弯处,抬眸间,尽是怔然。
她卸去了玉臂上、发上的布帛,只覆了一层轻薄面纱,伫立在那头。那般容色,衬上未来得及褪去的珠玉华光,身形纤弱,如梦似幻。
有风匆匆而来,奔赴她的姿容。
可秦典墨更在意的,却是眼前之人同那日竹林侠女相似的身形。
“妈妈,这位是?”
她轻轻软软地一开口,声音微弱而撩人心弦。
老鸨手中还拎着秦典墨在楼下抛给她的钱袋,她悄悄用一手托着,趁年轻的将军不注意,向珈兰使了个眼色,故意做出显摆钱袋的姿态,随即立刻将其收入袖中。
“这位啊,是不久前刚回玉京的秦将军。他方才在楼下见你一舞,心生倾慕,复又一掷千金换你一曲,你得好好替妈妈招待着,可知道?”
珈兰点了点头,始终不挪动步子,只向着秦典墨微微欠身行礼,拉回了他的思绪。
“兰姬初见秦少将军,将军有礼。”
他好似忽地回神过来,对着一眼万年和恍如隔世的情感不明所以。眼前之人身量纤纤,身形应是在何处见过,这般心中一霎迎来的温暖和炽热,让他一时之间难以自拔。
老鸨知趣地揣了钱袋退了下去,只留秦典墨木然地呆立在原地,像是站岗似的一动不动。
“兰姬姑娘,在下……是来查案的。”
“原来如此。将军若要搜,进屋查一查便是;若要问,也随意同奴家讲上几句,只是将军必要听了曲,品了茶再走。不然,妈妈是要与我为难的。”
“那便……有劳姑娘。”
她侧身微微垂首,示意秦典墨入内。秦典墨匆匆理了理自己的心绪,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失措不安,这才迈开步子走向她。
珈兰身上是淡淡的兰草清香,让人如置山涧,这番清雅脱俗的气息更让人沉醉。他一时不慎,跌入珈兰无心营造的温柔里,连心神都松懈了下来。
屋内是极为简单的陈设,一眼便可望到头。迎面置放的是一面屏风,此前安排了简单的桌椅和茶盏,其后则是摆了琴、筝和琵琶的半间雅室。屋内未曾焚过什么浓香,只有两侧的栽了矮竹的花盆遥遥相对,是这室内唯一称得上有些滋味的陈设。
换做他人,必会觉得这屋子太过简单乏味,但在秦典墨这等每日浸泡在浓稠血腥气息的战士眼中,这般清爽的味道恰到好处,既温和,又不失淡雅。
身畔的女子施施然走向屏风之后,抬手取下面上的轻纱,随手抛在桌上。
阳光正好。
珈兰一侧身,便露出一小截洁白如玉的脖颈,在乌发衬托下更为皎洁。光影勾勒出她侧眸的轮廓,灵动的眼睫似被覆上一层露,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
秦典墨凝望着屏风后女子的面容,再度迷失了神智,一时之间贪看了几眼。
“将军也瞧见了,奴家这里一目了然,着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女子在屏风后的古琴前坐下,素手抚上琴弦,微微滑动。
屏风隐约,光影朦胧。
玉指在琴弦上勾挑,掐起吟唤,低眉信手之间仿佛置身山泉清涧。
空房揽月色,弦凝垂玉臂。
秦典墨虽不懂琴,却为这悠然雅致的曲调倾倒。
分明是御风采云、空谷幽兰之境,屏风后不远处的床榻旁骤然窸窸窣窣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助长了秦典墨心中的疑虑和理智。
他抬眸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因不忍打扰眼前的女子,只在袖中的外附内袋里掏出一粒碎银,手腕发力,决心将这枚银子砸入珈兰身后的床底。
这粒碎银被凝了内息,灵巧十分地撞上墙壁,精准地打入床底,发出一声不雅的闷响。
“啊!”
珈兰闻声一顿,手中顿时停了下来。
“谁!?”她猛然回身,却见那碎银从自己床底下踉跄着滚了出来,故作惊惧模样,“出来!”
言语间,秦典墨已拔了剑,绕过屏风站在她身旁。
“我出来!我出来!”床底下的男子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匍匐着从床底下探出身子,颇为缓慢艰难地把剩下的腿挪了出来。
这小厮一抬头,眼前便是明晃晃的剑光。常年在京都养尊处优的他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即便吓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的弓起身子跪伏在地。
“官爷饶命啊官爷!奴不是故意躲藏!奴是误入此地,又因着这位姑娘方才回来过,情急之下怕得狠了才找了个地方躲着,打算随后出去的!官爷您看,我这尚有些银两……奴也并非什么见色起意之……”
小厮作势便要伸手去摸腰间的钱袋,却忽被一道银白剑光晃了眼睛,胆怯地撤了手,重新伏低了身子。
“你说你不是什么见色起意的歹人,那我来问你。”秦典墨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佝偻着背的小厮,“你若是正大光明逛楼子,何苦躲在这等地界?”
“奴,奴是一时心急,奴不过是家中做些粗使活计的,又害怕,怕家中的主子来把我抓回去,也怕……”
“满嘴谎言!”
“官爷!奴……”
“你既然说是做些粗活,为何一双手白嫩细腻,半点茧子皱纹不生?谁家逃出的下人面对官差应对娴熟,逻辑清明?我看你是故作紧张,来历不明!”
珈兰目光一转,窥见秦典墨面上冷冷的杀意,心中登时了然。面前这小厮伏低了脑袋,大气也不敢出。料想换谁在京惯了,平白挨了一记,又受了这般惊吓,都是要如此惊慌的。
小厮闻秦典墨之言,抖似筛糠,哪还有之前那般言之凿凿。想来那套说辞是一早便备好的,眼瞅着必然是个混迹花楼、应对官差的老手。
“将军莫急,人已抓着了,慢慢审也不迟。”她大胆地抬手去握秦典墨的剑柄,不过是绕到他的大手之后,轻轻握住了剑柄的后半截,“奴家一介女流,最是见不得血光,更不愿一睹将军的雷霆手段,还请将军卖奴家这个面子。”
秦典墨一顿,那只凉丝丝的小手悄然握住了剑柄的尾部一截,便自然而然地碰到了他的小指和手腕。
他一侧眸,垂首时便撞上身畔女子眼中的三分笑容。
二分流水,一分希冀,当真直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