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寸腹诽虽多,却回回有谬误。
望枯不是祖宗,倒是总有人哄着她当祖宗;续兰是个理应青史留名的真祖宗,奈何有其命,没福享。
而吹蔓非但不是活祖宗,还把旁人伺候得跟个祖宗似的——旁人是来修仙的,她却是上赶着来当丫鬟的。
她包袱重,什么自认好的物什都想带去十二峰,小小石窟几近搬空而去,还耽误了时辰。
路清绝不情不愿等她上剑,一横眉二冷对三放狠话,把枯叶蝶吓得直哆嗦,只敢小心蹲在清绝剑一角。又怕包袱太有重量,她始终紧紧揽在怀中,几次三番让身子腾飞而起,直至抱累了,才放它歇下一刻钟。
——殊不知清绝剑载两千斤青铜鼎,也不费吹灰之力。
吹蔓落地,双臂也折成断枝,颤抖着垂不下去。她听闻外门弟子诸事都需掺一脚,便“趁热打铁”,踏着庖厨的烧眉火,一口气揽下所有差活,还让望枯吃她一回闭门羹。
美其名曰:“外门弟子也这样用功,我更不能拖后腿了!望枯,你且与师兄们去饭堂候着!你们有行侠仗义的要事!不必在此地操劳!”
吹蔓就是如此,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便是要她飞蝶扑火,也在所不辞。
吹蔓性子太好拿捏,一慌神就笨手笨脚,又是个受气包。昨年给巫山一屋客送廉价壮阳酒,却误入几男共争一女的戏码,女子早已翻墙而逃,剩下这几名莽夫打得忘乎所以,一木枕砸上吹蔓的脸。
望枯自当信她,却不愿旧戏重演。事先寻师兄们要些上好的金疮药,才是有备无患。
“饕餮轩”内,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排排坐,红漆木长桌上的瓜子壳却堆成山,喧闹得一人能有两张嘴,一听——却是家长里短。
“那走龙峰有个姓沈的,说什么都要从符修改为药修,药修也罢了,拿我们路清绝师兄试药做甚!我们路师兄确是强了点!但那也不能玩儿阴的啊!”
“是啊!还有路师兄的命也是硬了点儿,但也不能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啊!”
路清绝大师兄一个,却闭目养神落座最末,好似有悠然云笼在他的上端,脸庞显得阴鸷:“……”
“这算什么!就说昨日,遥指峰的大师姐席咛,又拒了我们路师兄‘引灯令’的结伴之请!唉!可悲!可凄啊!”
那飘飘然的乌云,却好似在路清绝脸上落了场冰雨:“……”
不死人,却死心。
望枯跨过门槛:“师兄们说的引灯令……是何事?”
这些人见了望枯,鼎沸人声却被一举吞没。下一刻,他们饕餮上身,各个眼冒精光,给望枯腾了张正中间的椅子,恨不得拉着她促膝长谈三天三夜。
谁人长臂一扫,几千个瓜子壳就噼里啪啦落了地。折宣纸的高帽往中间人头顶一戴,其余人双手便井然有序地拍上桌面,像鼓声轰隆,又高喊一声“威——武”——
好一个公堂之上,强审民女。
中间高帽的师兄,唇角故意下拉,像倒挂一只马蹄,以筷子当惊堂木:“肃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传闻你着倦空君的衣裳,还让他抱着回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望枯不明所以地眨巴眼:“是真,衣裳是我要的,抱也是我央求的,可为何师兄们会知道?”
“不得了不得了!”
“嗬!好大的口气!”
高帽师兄名为廖董,剑修只是其一,还弄出一个稀奇古怪的“脸修”,即,天大地大,脸皮最大。纵是把脸皮拉长拖宽、故作丑态,也绝不破相。
廖董继续端腔做事:“还做何事了?怎么有人说,他还跟你去了巫山?”
望枯沉叹一气:“为何这个也知道?到底传成什么样子了……”
廖董乘胜追击:“我们什么都知道!快说!还做了何事!”
望枯浑不知着了他们的道:“倦空君便是随我回了藤身处,却什么也未做,他只是帮我修藤身,什么干柴烈火,一路从山顶缠绵到地底下,都是假的,只有让我起死回生是真的……那师兄们,可要我的忍冬花?”
十八人以浮夸的模子交头接耳,哪还顾及什么忍冬花,还时不时以骇然的神色打量望枯,就差拿食指戳弯她的脊梁骨了。
而望枯,若非生得如此白璧无瑕,定像那公堂上始乱终弃、信口雌黄的员外郎。
那声量能与桑落较量的万师兄,名为万来,刚好坐于高帽师兄的左手边,一张长驴脸越过长桌,急突猛进,毫不避讳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万来:“他,风浮濯,一介佛修,你污了他的名讳,都不知给个名分啊?”
望枯捂着耳朵:“万师兄,我听得见,不必凑得这样近。”
万来声嗓越说越大,真像破锣震颤不停:“嗓门大点怎么了?男子汉就该敞亮!就要大!”
十几人也难堪其扰,纷纷捂耳退避三舍。
苍寸一人占两位,不食瓜子仁,专挑葡萄干,一口塞三四个:“消停点消停点,有孩儿在呢,她是哑巴,不是聋子,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可都听得见!”
言罢,从苍寸臂弯下,拱出一颗脑袋——正是一手拿苦瓜当玉米啃的续兰,嘴巴一圈儿挂满绿汪汪的菜汁。
望枯咋舌:“你一直在这里吗,不过……怎么就吃这个?”
望枯“啊”地张嘴:没有舌头,吃什么都没滋没味,比甜的好吃就行,
苍寸好似看懂了她在说什么,故意嚼出声,再悻悻摇头:“你这小鬼头,山猪吃不惯细糠,苦瓜可是你自个儿去庖厨拿的,还要给望枯吐不快!再说了!这玩意儿能比糖水好吃我就跟你姓!爱吃不吃!”
望枯:“……”
短短分别四日,苍寸竟已与续兰如此热络了。
但此个辈次,到底谁是长,谁是后,倒是难分高下。
廖董轻咳两声,却持正色:“望枯,佛门弟子既已皈依,便不会轻易还俗,何况此人还是风浮濯,千百年没一个这么狠的角儿,上劫峰留点风流债都是情有可原,但他……”
他摘下高帽:“但他忠贞不二,至死不渝。而你招摇过市,不按常理。甭管这传闻是真是假,但几次三番与他扯上干系,再寻常的事,旁人都把你往风口浪尖上推。你就不曾想过——会害了自己吗?”
望枯思忖半晌:“……流言总缠我身,我堵得了一个,堵不了下一个。堵得了下一个,也无法得知另一个又于何时等我。”
她笑着叹息:“既然如此,能杀我的,不会等在这时,不愿杀我的,就永远不会杀我。既是命定之事,何需担忧?”
这些人收敛性子,好似把话听了去,分散着干活。不是拿个大扫帚扫瓜子,就是商量着明日“引灯令”与谁结伴。
望枯险些忘了根本:“只是,‘引灯令’究竟是什么?”
路清绝不再闭目养神,远远看她一眼,又径直走来:“引灯令,是十二个宗主为赈灾而定的悬赏令,自昨日开始,为期一周,两两一伍,不是两人不可参与,一周后,哪二人立功最多,便奖赏上一件古法器,和百年修为。”
望枯:“谁人都可去?”
路清绝:“辛言宗主在银烛山拉了一条土地界,入境则自行记上。”
望枯:“如何算是引到鬼魂了?”
路清绝:“能助游魂入轮回为一,能助六魄分散天边的游魂为二,能让它们不再无家可归、有所归处为三。”
望枯:“那为何叫引灯令?”
路清绝:“魂魄飘无所依,却各有灵识,更不会随意跟着人走,大多只会跟着冥灯走,所以引灯。”
望枯稍有疑虑:“此事将倦空君唤来不就好了?”
路清绝额上大跳:“……投机取巧会被逐出宗门的!”
望枯睨他一眼:“那路师兄是无人为伍,才来寻上我的吗?”
路清绝沉默不语:“……”
……猜对了。
“师兄们——快落座!要开席啦!”
吹蔓灰头土脸地迈进门,手上各有血迹,端着一碗西葫芦蛋花汤,却笑得眼睛没了缝。
望枯:“路师兄,可与外门弟子为伍吗?”
路清绝哑然:“并无不行,只是……”
只是,他要完了。
望枯笑着帮吹蔓端菜:“吹蔓,明日与我一并去银烛山罢?”
吹蔓不知所为何事,但她如今也只听望枯的话:“嗯!”
……
纵是上劫峰师兄弟好心邀去,吹蔓也深知不能因初来乍到,就破了规矩,便就此推拒。
望枯端着海碗与她共坐门槛下,续兰也学了她个八分像。
月藏眼,淡了星,夜霜拌热羹。
吹蔓:“望枯,味道如何?”
望枯腮帮子鼓鼓:“好吃的。”
西葫芦生熟参半,有滚刀块,有片絮的,只是没放食盐。得亏遇上藤妖望枯,无舌的续兰,二人才一个劲儿颔首。
望枯盯着她削了半根的左手中指,就此放下碗:“我吃饱了,我来帮你包扎伤口。”
吹蔓:“嗯!”
先有清绝剑煞气太重,再有菜刀无眼,两桩缺一不可。
吹蔓不觉疼,还腾出一只手与续兰玩着不知名的拍手把戏——若续兰有声,想必满院都是她如洒一地银两的笑语,清脆满堂。
望枯:“好了,这些天小心过水,莫要将师兄们的灵力给洗掉了。”
吹蔓看着伤处,哂笑几声:“望枯不嫌我笨吗?”
望枯认真说:“不笨,你力道比我大,我还需你与我一起做房子、一起行善事呢,我没你都不行,怎会嫌你笨?”
吹蔓腼腆红了脸:“对噢,那我自然要快些好起来。”
旁有故人时,月华也灼灼。
它只是静静淌,静静流,从河流到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