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后,望枯再要苍寸高歌一曲,此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总有幌子能扯。
苍寸嘴上不得空,不是用舌苔翻着桂花酿,就是用贝齿与麦芽糖争斗不休:“《织春歌》……有这事儿么?当时喝高了,只有些浅薄的印象了,是不是还有颜知宗主来着?这歌儿呢,的的确确是我们十二峰里常听的,但谁知道叫什么名儿呢?兴许只是我胡诌的罢。”
望枯垮脸:“但你就是不唱。”
苍寸面上一哂:“这喝高的事儿谁能知道,我喝高了还梦到休宗主死了呢……咦,想想就晦气,大过年的,就不多说了。”
而望枯就是再要碧海滔天,也并未应验。
那时冻骨的水、如柱的雨,漫了十二峰的千钧汪洋,咽下一口都是腥咸与后怕。若非望枯腿上有一个缝合的疤痕告诫她,也曾亲身一试过。
否则,哪怕当它为黄粱一梦,都将背离心野。
年初一,伤未愈。如若休忘尘没有忽然失踪,召集宗主出峰寻人,必定是和谐安祥、骄阳似火的一日。
年初二,伤暂愈。愈合时不痒,伤处却带着棉线往皮肉里钻,只留一条狭窄的缝。任沃元芩看见,还戏弄道,“望枯的皮囊就像棉布,稍不留神就陷了进去。”
年初三,伤没了,却留一道不守规矩的折痕。席咛还没醒来,路清绝的心魔也在这些日日夜夜里助长而出,泛滥成灾,险些失手伤了廖董。柳柯子怒发冲冠,将他关押去银烛山边界、那破烂不堪的水牢里。
还将望枯也叫去问话——
候在银烛山的至高峰。
风的狂乱,从不因夕阳正好而收敛玩心。
望枯开诚布公,将她亲眼所见的种种纷繁,说了个完全。
除了,缝疤一事。
柳柯子心里早有个大概,却因迫不得已接手追查休忘尘失踪一事,而早出晚归,一延再延。
他无法久留,还十之八九在絮叨路清绝的不是。
“路清绝这不成气候的东西,早知他心智不坚,会生心魔,幸好塌峰时,加紧在银烛山也铸了个牢笼。只是这些时日里,我需忙于要事,无法亲自看着,眼下也没了再会幽冥,就由你去盯着他罢。”
望枯不觉风光:“我应当管不住路师兄。”
柳柯子:“是管不住,但他听的人不多,你刚好算是一个。”
“那再会幽冥到底去哪了?”望枯也怕又要遭那责备,竖起三指表明自己并无二心,“师尊,魂魄只要入了我的身,我都会看到它们的过往,但独独那次却没有,恐是让那再会幽冥逃走了。”
柳柯子睨了一眼:“你既然知道它是由魂魄铸成的虚空之境,那因你之见,可知它逃去何处呢?”
望枯先将他打量个遍,确信他泰然自若,才揣起十足把握:“知道。”
柳柯子不悦:“知道就直说,还需师长来问么?”
望枯昂首直视:“此魂是逃去师尊身上去了。”
柳柯子轻笑:“还没这么笨,但它相当怕我,自然不会是逃来的。”
而是“捉”来的。
望枯聚气凝神,又动了以下犯上的心思:“师尊将它拿走了,却要栽赃于我,难怪宗里弟子会生出心魔。”
柳柯子:“……”
好个倒打一耙,不知尊卑。
望枯不明所以:“可后来也是古怪,分明魂魄是师尊拿的,我却还是成了上劫峰的结界。”
柳柯子别有深意:“我上劫峰的结界与别处不一样。何人逃不出去,犯了什么天条,需要终身赎罪。或是何人至关重要,对宗门与世道都功不可没——都将被我用结界相绑。而你的本领已经凌驾于‘它’,还在无形中夺走了‘它’。此个结界,也自然而然落到你头上了。”
望枯:“那‘它’是谁呢?”
柳柯子:“这话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此人,是被我杀师证道的上劫峰宗主。姓名就不必多说,反正你也不认得。”
望枯顿悟:“这上任宗主到底是做了何事,才让柳宗主如此厌弃?”
柳柯子谈及此人,实在嫉恶如仇:“不仁不义,花天酒地。视能人为刍狗,却辅佐草包为大弟子。分明也是一宗之长了,还钻进钱眼里。谁给钱多,就招谁入宗,真真糊涂至极。”
望枯两眼微动:“能让师尊如此动怒的,应当不止如此。诸如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等败坏之事,还勉强让我信服。”
“多什么嘴?陈列再多恶行也没有用处,还要脏了自己的嘴。这样一个恶人,天道不知惩戒,且让他冠冕堂皇活了千百年,就可见一斑了。如今将他束于我身,也只是知道他不配再入轮回。”柳柯子潇洒回身,“行了,我用上劫峰的一次坍塌,谢你一次顶罪,已是仁至义尽。你若再要寻我掰扯下去,来日就休想与我再说半句话了。”
望枯:“……师尊慢走。”
她的确有话不曾问完——
师尊可是为了让晓拨雪师尊苏醒,才宁可毁了一座山,也不忘续上这盏青灯呢?
只是此风长随去,乌黑也浓烈。
有些话望枯总是无须言说,答复已然映在这横有道义的纸张上。
笔墨千古,灯影自融。
……
年初四,十二峰又来一桩骇闻——关在走龙峰的过往百姓也不见了。
兰入焉归宗,走龙峰成日紫气东来,万丈金光比旭日还要敞亮,是因此人上神之身显化去了峰里。
因此,哪怕兰入焉是个逍遥人,这逃离之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以至岁荣殿里,彻夜灯火通明,最后却闹了个不欢而散的下场——以晓拨雪、兰入焉、桑落、柳柯子、颜知为一列的宗主们,一口咬死此事为休忘尘的罪责。
另一派别却认这四人是妄下断论。休忘尘的确罪不容恕,但取了这些误入此地的凡人性命,又有何用?槐飏骨的余力也只有休忘尘有,他若真的动了手,怎又不算将他们送了回去?
除开两方激进,辛言一个,蒲许荏一个,为安抚舌战群儒的两方人也是拼出老命,结果还是和稀泥。乃至最后,二人嘴巴里磨出火星子了,饮完三十壶露水罢,再没敢掺和一句。
如此,非但是闹得不欢而散,还有无疾而终。
望枯自然与晓拨雪、柳柯子同属一流,在那长夜未央的后一日里,盘问苍寸一整日,同样没能等他唱完那一首。
苍寸泪洒雾岫江:“姑奶奶,我真不记得了!你就当那日的我被下了降头行不行!正月里沾不得这些污秽东西,最多正月十六,我就去找个出马仙给我看看!如何!”
可惜,望枯都不知出马仙是何人。
但被下降头,还颇有误打误撞之感。
苍寸修为不及颜知,没能觉察怪异确是情有可原,但也对此事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意味。
又有可能,是休忘尘猖獗到了顶点,要任望枯挑衅一二,或是变着花样给她指点迷津。
只是宗门却因休忘尘大势已去,而有瓜分天下之状。
即便鲛人罚一迟再迟,十二峰也迟早倒在裂缝里去,再也无法翻身。
……
年初五,久不见影的万苦辞,将去往水牢里探看路清绝的望枯,中道截胡。
正因前几日清净太过,望枯险些忘了他还在十二峰屈身。
万苦辞像是吃了沐浴在水沟里的苍蝇,却将这股子滂臭,转头与望枯吐露:“我说你们十二峰故意的罢!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谁让你们搬出那座破战鼓的!亏我还想帮你们除了这漫天大海呢!结果!敢情还了我个以德报怨!这九百七十多声鼓,生生给我压在屋里整整五天出不来!若非我是个魔尊!换作任何一人在里头!都要活活饿死了!”
望枯倒是诧异,却也讲起道理:“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万苦尊……但此事不能怨我,这鼓是桑宗主拿来的。”
万苦辞冷笑:“为何不能怨你?我这些天被那魔音扰得成日捶墙,也不见你过来看我一眼。”
望枯理亏:“……我以为万苦尊只是喜欢足不出户。”
万苦辞指向后头:“就这么个破院子,我这一双腿都抻不直,哪里看出了喜欢?”
望枯炯炯有神:“那该如何?万苦尊若实在气不过,就打我泄愤罢,我不还手。但若是要我说声对不住,自然是打死也不行的。”
万苦辞气急:“……谁说要打你了!我是看你成日这么风轻云淡,多半是给我忘了,便来讨要个说辞!何必搬出这种呛人的话!实在添堵!”
他是魔头,并非是渣滓。
何时何地不曾以理服人、以德渡人?
怎能让一介姑娘行起莽夫之道了?
望枯理不顺,不由喃喃自语:“……打的是我,为何会给万苦尊添堵呢。”
万苦辞自认有失分寸,又怕真成了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叫望枯撞见,再越描越黑。
素来不善附上注解的人,也硬要搬弄几句:“言而总之,这事儿我没想怪你。要怪就怪那休忘尘!碰上他就邪门儿!原先我还能感知零星几点他的气息,自打年初一起,此人就跟蒸发了似的,分毫没能留下。”
望枯沉吟:“……他死了么?”
万苦辞摇头:“的确像,但这人就是哪日坐镇帝君之位,也比他死了更是可信。”
望枯另起兴头:“万苦尊,这里的鬼魂与鬼修,你都能感知得到?”
万苦辞懒得骂:“这不废话么?都修鬼了,不是想要作乱,就是想在我手下当差,哪日少了一鬼,或是多了一鬼,我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
望枯兀自敲定:“那您随我去找个魂魄罢,不会太远,就在雾岫二山之周。”
万苦辞瞪眼:“除了休忘尘,我什么闲心没有,少来叨扰。”
望枯:“那万苦尊猜对了。”
纵使人去楼空,休忘尘生长、登仙皆在此地,总会留有蛛丝马迹。
万苦辞险些就要一口答应,为了不驳冷然的脸面,还要强词夺理:“既是没有准头的事,何必将我叫去?”
望枯笑眯眯:“因为万苦尊本事大,若是魂魄不由分说进了我的身,也只有您能帮我一把了。”
万苦辞暗道罢了:“……走。”
难怪常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说。
跟着这么一个不胜风、柳条腰、满肚子坏水,却明眸皓齿的姑娘久了。
万苦辞的耳根,也不自觉揉成了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