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换成我是苏仪,我也会将他,和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杀光。”
赵宁在徐凤鸣耳朵边低声道。
而且,他可能会比苏仪更疯,也更残忍。
当初他是不知道闵先生派郑琰去洛阳抓姜黎这事的,也不知道郑琰跟徐凤鸣在洛阳王宫碰面了。
幸好,赵宁知道的时候徐凤鸣已经回来了。
也幸好,郑琰没对徐凤鸣下手。
否则他可能早就带着闵先生、郑琰,以及整个启国跟这件事沾边的人一起下地狱了。
他没有苏仪那么好的耐心,都已经疯得失去理智,只剩下报仇的执念时,还有心思在清醒和失控中反复折磨自己,跟他们耗费这么久的精神,愣是等到最后才动手。
他早就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就把所有人都杀光了。
“你说什么?”徐凤鸣想得有些入神,没听清赵宁的话。
“我说,”赵宁说:“这个江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徐凤鸣听到这句话,心里莫名地荡漾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赵宁的用意,与赵宁额间相抵,轻声问:“所以,你把国号改成了长离?”
“嗯。”赵宁应了一声。
两人气息交错,赵宁闭上眼,吻住了徐凤鸣的唇。
他吻得很轻,很温柔,甚至带着虔诚。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虔敬地朝拜自己敬仰的神明。
又像在对待一个珍贵的稀世珍宝,既小心翼翼,又心虔志诚。
赵宁登基后,齐言之和尹绍之带着一众人回了塞北。
大安城随着加冕仪式的结束,逐渐安静下来。
这段时间,秦川确实淘出了一百多名人才。
即将实行的新法需要大量的官员,正好,秦川这段时间发掘的人才能够填补这个空缺。
又过了几天,姜黎跟苏仪要走了。
临走之前,姜黎特意选了个赵宁很忙,郑琰也正好有事的日子,支走了苏仪,单独将姜冕和徐凤鸣约了出去,跟他们道别。
这是加冕仪式过后一个月,大安城的梨花再一次盛开的日子。
盛开的梨花,层层叠叠缀满枝头,如云似雪。
春雨朦胧,整个大安城花雨纷飞,春风裹挟着梨花曳入细雨蒙蒙中。
徐凤鸣跟姜冕乘坐的马车,于春雨中碾过湿漉漉的街道,发出黏腻的声音。
两人坐在车内,姜冕看了眼徐凤鸣,有些不解道:“我哥为什么要趁着赵兄忙,和郑琰不在的时候找我们?”
“我不知道。”徐凤鸣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姜黎是何用意。
姜冕不说话了,他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微风轻拂、细雨迷蒙、花雨纷飞。
“吁——”
车外传来车夫勒停马车的声音,紧接着,传来车夫的声音:“两位大人,到了。”
徐凤鸣跟姜冕下车,进了长春阁。
姜黎已经定好了雅间,等着他们二人。
二人到雅间的时候,姜黎正站在窗边往外望。
长春阁位置选得很好,一开窗,就能看见街道,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跟随着街道一起绵亘而去的梨花。
往远处望,能看见大安城外的玉山,玉山上种满了梨花,放眼望去,犹如雪山一般。
姜冕:“哥。”
徐凤鸣:“姜兄。”
姜冕跟徐凤鸣异口同声喊了姜黎一声。
姜黎闻声转过身来,笑道:“来了?”
“坐。”姜黎走到雅间内的案几后坐着。
徐凤鸣跟姜冕二人对视一眼,走到案几后坐下。
姜黎开始泡茶。
姜黎泡好茶,给徐凤鸣和姜冕各自倒了一杯:“听说这茶不错,尝尝。”
“确实不错,”徐凤鸣端起茶杯嗅了嗅,随后笑了起来:“这可是宋师兄从西域引进来的品种,各国……整个长离国,恐怕只有长春阁有这种茶。”
姜黎:“是吗?那我要好好尝尝。”
姜黎端起茶抿了一口,品了品,说:“确实不错,口感醇和,入口回甘,宋师兄确实很会做生意。”
徐凤鸣跟姜冕都笑了起来。
“是呢,”徐凤鸣说:“若不是有宋师兄这个财神爷在,咱们如今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动工重建洛阳。”
姜冕笑了起来:“宋大人不但很会做生意,他做什么都很厉害。”
“是啊,”姜黎有些感慨:“宋师兄做什么都很厉害。”
“对了,凤鸣,”姜黎看着徐凤鸣:“重建洛阳,大概要多久?”
徐凤鸣:“宋师兄估算过,以目前的财力来看,不出意外的话,最快三年,最迟五年。”
姜黎听罢点点头,不置可否。
雅间一时陷入沉默。
姜冕看着面前轻烟袅袅的茶水,说:“哥,你今日找我跟凤鸣兄有什么事吗?”
大家都是聪明人,姜黎今日不但刻意选了赵宁和郑琰都没时间的日子,单独约他们出来,并且连苏仪都没叫,傻子都知道他今日肯定是有话要说。
姜黎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有些怔神。
徐凤鸣跟姜冕安静地坐在案几后,静静地等着姜黎的下言。
“凤鸣,子敬。”
良久,姜黎终于开口了,他一直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杯:“我今日单独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他的语调很轻,声音很小,小的姜黎自己都有点听不清。
姜黎缓缓抬头,目光自徐凤鸣和姜冕面上扫过,脸上带着不忍和一抹心疼:“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
徐凤鸣跟姜冕没吭声,面容沉静地听着姜黎的话。
只是,两人的手都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这两人都是材高知深、智勇双全的人。
姜黎一开口,他们就猜到了姜黎要说什么。
除了这个原因,他们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姜黎专门挑了时间单独将他们约出来。
只是,两人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尽管已经猜到了,却谁都不愿意承认。
然而,姜黎接下来的话,彻底把他们最后一点希望浇灭了。
“凤鸣、子敬,”姜黎叹息一声,无奈又残忍地说:“我今日是想告诉你们,寂灭散无解。”
姜黎此话一出,徐凤鸣碰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立即在案几上四处流去,汇成好几股水流,顺着案几,流到了地上,也流到了他的衣袍上。
徐凤鸣忙拿了帕子来擦拭。
“啪!”
姜冕手上的茶杯直接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姜冕被溅了一身的水,手背也被四溅的茶水烫红了,然而姜冕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愣愣地坐在案几后,低垂着头,对着那碎瓷发呆。
两人都失态了,然而他们的神情却没有意料之中的震惊、恐慌和不可置信。
姜黎也明白,他们在自己甫一开口的时候,就猜到了。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告诉你们……”姜黎有点后悔,但他又别无他法,毕竟他们两人有权利知道真相:“可……可我如果不告诉你们,那么你们连跟赵兄和郑琰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若是现在告诉你们,你们……你们起码……有机会跟他们道别。”
徐凤鸣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了,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他静默良久,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然而真到该他开口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哥,你当年没找到阁主吗?”姜冕将视线移到姜黎身上,语气飘忽,微微发着抖。
“不,我们运气很好,不到一年时间就找到阁主了。”
姜黎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春风不停,细雨被春风织成了一张网,似乎将万物都罩进了这张网里,无一例外。
姜黎跟南衡先生运气不错,当年出海东渡去寻找阁主栖息的海外仙山,没有迷失方向,也没有在海上遇到海啸,更没有出现意外,葬身在大海。
他们甚至不到一年时间,就成功找到了阁主栖息的仙山,找到了阁主。
凋零的梨花于春雨中蹁跹,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马车自大街上碾过,将那洁白的梨花碾进了泥里,跟淤泥融为一体。
姜黎至今为止都忘不掉,自己成功找到蓬莱山时的心情。
那天碧空如洗,万里如云。
那天蓝天一色,碧海千里,海鸟在蔚蓝的海面上翱翔。
海面上碧波荡漾,万千鳞光闪烁。
他们还没有正式见到阁主,他就已经想好了待解毒后,自己一定要立刻回去找苏仪。
然后、然后不再逃避,跟苏仪表明心意。
姜黎完全没想过,不,不只是姜黎,是他和南衡先生都没想过,既然是研制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启用的毒药,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解药。
所以,当阁主亲口说出寂灭散无解的时候,姜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可能?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连制毒者自己都调配不出解药的毒药?
而且,这个人还是,一直被世人当作神明敬仰的沧海阁主。
姜黎至今为止都对那天的事记忆犹新。
那种从绝望到希望,最后从希望变得绝望带给人的折磨,甚至比一开始就给姜黎判了死刑更折磨人。
姜黎甚至都在想,早知道这样,那还不如让他安静地等死。
这种死法,起码比先给他希望,最后又让他绝望更容易让人接受。
“这太残忍了。”徐凤鸣说。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竟然还有心情去关心姜黎。
“是啊,”姜黎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容苦涩,满是不甘和无奈:“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我死在路上,这种绝望,比我一开始知道自己的毒无解时更折磨人心。”
姜冕和徐凤鸣久久无言,半晌,姜冕说:“哥,所以你就回来了吗?”
“我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姜黎说:“阁主说我的毒虽然无解,但他可以想办法尽量帮我延续生命,可我……”
徐凤鸣:“可你舍不得苏兄。”
姜黎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在死之前再看看子谦,后来我就回来了。
临走之前,先生将他的毕生功力传给了我,我这些年一直靠着先生传给我的内功压制毒性,延缓毒发时间。”
徐凤鸣:“所以,你这些年一直在苏兄身边?”
“是,”姜黎颔首:“凤鸣,很对不起,子谦很聪明,他身边还有黎朔和穆菲德这两个大刺客。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更不能让他察觉到我在他身边,所以我只能在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下,尽量帮你们。
不过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害了你们。”
“哥,其实效果不错,”姜冕听了,认真点评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帮忙,恐怕大安城被四国联军围城的时候,齐言之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那个被魏肇派出来传信的士兵,恐怕不能活着抵达大安城。
还有郑琰,我想,郑琰能从大溪城活着回来,应该也是你在帮忙。”
“子敬说的对,”徐凤鸣说:“其实,当初苏兄撺掇燕平全军出境,同时发兵平川和函谷关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燕平成功,那样一来,启国就再也没有入主中原的机会了。
不过万幸,那一场我们险胜了。
但我后来细细想过,发现平川大战的关键点在颜臣安身上。
老实说,我一直到现在都在后怕,当时真的只差一点,当初若是颜臣安反应稍微慢一点,那燕军就攻占了洛阳,只要他们扼守住虎牢关,启国就完了。”
“实不相瞒……”
徐凤鸣说到这里,忽然有点自愧不如,他笑了笑,继而轻叹一声:“姜兄,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反复思考。
颜臣安固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他是有前科的,而且犯的还是造反这样罪不容恕的大罪。
颜臣安被关在廷尉狱,一关就是好几年,好不容易才被放出廷尉狱。
最后更是在大安被围城时立了功才得到重用的,燕国兵发函谷关的时候,距离他被调到大溪的时间并不长……
当然,我不是怀疑他的能力和头脑,我只是……
实话说,当时那样的情况,他是万万不敢随随便便先调兵的。
毕竟他是戴罪之身,虽然是戴罪立功升上来的,但那时候颜臣安的身份其实很敏感。
别说朝中官员,就连赵宁都不放心他,派人随时监视着他。”
“这是人之常情。”姜黎笑了起来:“毕竟被关了这么多年还能号召百姓,换成是我,我也不放心。”
“所以……”徐凤鸣看着姜黎,说:“我觉得颜臣安那样的人,是万万不敢轻易先斩后奏的,哪怕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
因为他被关了这么许多年,不了解朝中的局势,也不了解赵宁。
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被灭口。”
“所以,”姜冕说:“他敢这么做,就说明当时一定是有人跟他保证过,不管拦截成功与否,他都绝对不会遭到赵兄的清算。
我想,当时一定有人告诉过他,赵兄不是容不下人的人。”
姜黎嘴角挂着一抹恬淡的微笑:“我就说,这场持续了几百年的乱世能这么快结束,绝对是因为子敬和凤鸣太聪明了。”
“唉——说来丢人。”徐凤鸣不无惭愧道:“实不相瞒,姜兄,我跟子敬好几次都玩脱了,要不是你的话,恐怕现在登基的是燕平。”
“是啊。”姜冕多少有点觉得丢人,感慨道:“包括宋国,也是苏兄的功劳。若不是苏兄,按照约定,恐怕现在宋国还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虽然……”
姜黎看了姜冕一眼,他挑了挑眉,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虽然子谦的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
徐凤鸣:“……”
姜冕:“……”
姜黎:“子敬,你说得对,不管怎么说,宋徽、宋熙父子不贪心,只想自保。宋国虽然小,却一直国泰民安。
老实说,子谦这么做,确实过分了。”
“可……他是子谦啊。我知道我这么想对宋徽父子不公平,但……我总是不忍心怪他。”
姜黎说:“而且,他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我,他不会生病,也不会做这么多事。
凤鸣,子敬,还有你们也是,被无故牵连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兄,这不怪你,”徐凤鸣说:“只能说,这都是命。”
“是啊,”姜冕附和道:“谁叫郑琰当初要害你呢?这都是报应。”
姜黎:“不,其实……”
其实,姜黎察觉到苏仪要对付徐凤鸣等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到时苏仪真的动手,他就不隐藏身份了。
可他也没想到,苏仪动手的时候,正好是他毒发的时候。
等他好不容易运功暂时压制住身上的毒性匆匆赶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哥,你还有多少时间?”姜黎问。
“我不知道,”姜黎摇了摇头:“这两年毒性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可能……不超过两年了。”
姜冕:“那我们呢?”
“寂灭散虽然是慢性毒药,但最多三年就会毒发身亡。”姜黎说:“凤鸣、子敬,对不起……
我试过将我身上的内力传到子敬身上,借此来延缓毒发的时间,但我失败了。
我平时给你们开的药也没有抑制毒性的作用,只能帮你们缓解每日毒发时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