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钦与影风避开那诡异悬停的红灯,步步惊心,终于潜至主厅窗下。
厅内烛火通明,却寂静无声,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影风猫着腰,小心拨开窗户一角,率先窥探,这一看,饶是他胆大,也不禁后背发凉。
只见厅中摆着数张长桌,桌上满是账本与金银,可周围却或坐或站着好些人。
皆身着官服,面色惨白如纸,双眼空洞无神,仿若被抽去了生气,肢体僵硬地维持着商讨模样,嘴唇轻动,却只有“嘶嘶”的气声传出,似在谋划,又似被某种邪力操控着重复生前贪腐丑事。
正惊愕间,一阵阴风吹过,主厅烛火狂舞,“噗”地尽数熄灭,黑暗瞬间笼罩。
谢淮钦心觉不妙,拉着影风欲退,却听身后传来阵阵拖沓脚步声,回头一望,竟是那些“官尸”缓缓朝他们逼近,动作机械,手臂僵直前伸,腐朽气味扑鼻而来。
二人慌乱转身,在庭院中左突右奔,可那诡异阵法般的花草似活过来一般,藤蔓缠脚,荆棘刺身。
影风挥刀斩断,却见藤蔓断口处汩汩流出黑血,溅在地上滋滋冒烟。
好不容易挣脱,奔至一处偏门,刚要出去,门“吱呀”一声自行关上,门缝中隐隐透出一张扭曲人脸,咧着嘴无声狂笑。
谢淮钦强定心神,想起进庄前留意的山庄布局,拽着影风往记忆中柴房方向跑,那里或能寻得后门。
待冲进柴房,却见里正瑟缩在角落,满脸惊恐。
还不及问询,里正颤抖喊道:“大人,救我!这山庄本是前朝祭祀之地,后被县令霸占,动了邪祟,他们都被诅咒,和地下冤魂困在一起,我本想逃,却也被拖了进来!”
谢淮钦心生疑窦,目光扫向里正,却发现他脚踝处系着根红绳,与初见流民时那般相似,瞬间顿悟,怒目而视:
“你这厮,从头到尾在算计我们!这哪是什么诅咒,分明是你与他们一伙,设局吓人,好掩盖罪行!”
里正见事败露,脸色骤变,正欲狡辩,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县令带着一群打手涌入,得意大笑:
“哼,你们还真敢来,以为能查到什么,不过是自投罗网,都给我拿下!”
谢淮钦中计被擒,双眼被黑布蒙住,一路被推搡着前行,待黑布扯下,才惊觉自己身处水牢之中。
四周石壁湿滑,泛着幽冷暗光,水面漆黑如墨,散发着彻骨寒意,丝丝缕缕往上冒着凉气,仿若狰狞鬼脸。
脚腕上锁着沉重铁链,将他困于齐腰深的冰寒污水里,每挪动一分,铁链便哗啦作响,冰冷的触感似要黏连皮肉。
她刚想凝神思索对策,狱卒狰狞一笑,粗暴捏住他下巴,将一包药粉强行灌入,药粉入喉,辛辣且冰冷,瞬间在体内扩散,正是那歹毒的冰舒散。
“哼,你这多管闲事的,好好尝尝冰舒散的滋味,四个时辰拿不着解药,往后每年冬至,寒毒钻心,椎骨似被万蚁啃噬,寿命也得少上四十年咯!”
狱卒恶狠狠地撂下狠话,锁门离去,水牢里只剩谢淮钦粗重的呼吸与水滴的“滴答”声。
夜渐深,寒意似无数冰针,透过毛孔直刺脏腑。谢淮钦牙关打颤,四肢渐感麻木,血液似凝为冰晶,缓缓流动。
她深知,此刻恐惧无用,强撑着精神,观察水牢环境,摸索铁链锁扣,指望寻出破绽脱身。
正此时,水面无端泛起涟漪,起初细微,转瞬汹涌,水下似有庞然大物游弋,带起暗流涌动,冲撞着他身躯。
谢淮钦绷紧身体,紧盯着水面,须臾,一只苍白浮肿、布满青苔的手探出,接着是颗长发缠绕、五官难辨的头颅,死水气味弥漫,“嘶嘶”声在牢中回荡,似是水鬼索命。
她心提到嗓子眼,却听那“水鬼”竟发出微弱人声:“救……救我……我也是被他们害的,扔在此处……”言罢,又没入水中,只剩漩涡。
谢淮钦不及细想,那“水鬼”复又出现,递来一物,“这是……水牢机关……图,能开牢门……”
她接过湿漉漉的羊皮卷,展开匆匆扫过,依图摸索着拉动牢壁一处暗石,“嘎吱”声中,牢门竟缓缓升起。
谢淮钦拖着麻木身躯逃出,未及喘息,转角遇着个慌张奔逃的小厮,定睛一看,正是影风。
“郡马,快随我走,郡主放心不下你,已带人在外围佯攻,引得他们慌乱,咱趁此时拿证据!”
县令听闻山庄外异动,顿觉大事不妙,脸色煞白,心下暗叫不好,脚步踉跄却又疾如星火般冲向书房。
一路上,他眼神阴鸷,嘴里不停嘟囔着“绝不能败露,绝不能”,那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逼至绝境、负隅顽抗的恶狼。
冲进书房,他顾不上平日里的斯文作态,手忙脚乱地将堆放在暗格、案几上的账本一股脑儿抱出,那些账本厚实沉重,记录着他多年来勾连权贵、贪墨公粮、中饱私囊的桩桩件件丑事。
炉火本微弱,他却像发了狂,把账本狠狠砸进炉膛,又抱起旁边成捆的密信,纸张簌簌作响,也被无情丢入火中。
火苗起初只是舔舐着纸角,转瞬便在油脂助力下,“呼”地蹿起,橘红的火舌贪婪吞噬着证据,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慌乱间,装着冰舒散解药的瓷瓶被碰倒,滚落进火炉,“啪”地一声脆响,玻璃瓶碎,解药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火海里。
县令望着熊熊大火,确认再无遗漏,才整了整衣衫,故作镇定地从密道仓皇逃离,消失在夜色深处。
待谢淮钦与影风寻至书房,只觉热浪扑面,眼前只剩一片火海,焦黑残片在空中打着旋。
书架倾颓,案几成灰,哪里还有账本与解药的影子。谢淮钦双眼圆睁,满是不甘与愤怒,拳头紧握,关节泛白,身体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就差一步,只差这一步啊,便能将那暗处之人连根拔起!”
话语间,她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体内寒毒似被这怒火与绝望勾动,气血翻涌,双腿一软,直直往后倒去。
影风眼疾手快,赶忙扶住谢淮钦,呼喊着“郡马,郡马!”
可谢淮钦已然昏死过去,面色惨白如纸,唇色乌青。
影风心急如焚,背起谢淮钦,借着夜色掩护,避开残余守卫,寻路返回郡主身边。
郑吣意见此情景,急命亲卫快马回城中寻城中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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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亲卫才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拽着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大夫赶来。
那大夫气喘吁吁,不及歇脚,便被影风一路拽着,踉跄进了屋子,引至谢淮钦榻前。
老大夫定了定神,目光一落在谢淮钦身上,眉头瞬间紧皱,那皱纹似沟壑般更深了几分。
他凑近细瞧,见谢淮钦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身子还不时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似在强忍极大痛苦。
“这郎君怕是中了毒,看这般寒虚,怕是寒毒。”
大夫边说,边神色凝重地摇着头,言语间满是笃定。
言罢,他赶忙将身后药箱解下置于桌上,双手利落打开箱盖,一阵药草混合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
他从中取出一方素净脉枕,轻放在床榻边,走到水盆旁,净手拭干,抬手捋了捋斑白胡须,凝神静气,正欲探手为其把脉诊察。
不料此时,谢淮钦似被体内寒毒狠狠噬咬,猛地惊醒来,双眼满是惊惶与痛苦,血丝密布。
见大夫伸来的手,她像只受惊的困兽,急速收起手臂,身子蜷缩成一团,死死抵住床榻内侧,床帏簌簌抖动。
“不要碰我!都出去!”她嘶吼着,嗓音因寒毒折磨而沙哑干裂,仿若困于冰窖、濒临绝境之人,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暴躁与恐惧。
郑吣意与众人皆是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大夫手悬半空,尴尬又无奈,求助般望向郡主。
郑吣意轻咬下唇,神色忧虑,目光在谢淮钦扭曲的面庞与大夫间游移,旋即对大夫轻声说道:
“那你出去吧。”
“你们通通都出去,这里留我一人在这陪着郡马。”
众人鱼贯而出,房内只剩郑吣意与谢淮钦。
郑吣意柔声道:“谢淮深,是我,别怕,大夫是来救你的。”
说着,缓缓靠近,伸手欲抚其背,却被谢淮钦下意识挥开。
郑吣意也不恼,眼眶泛红,仍温言细语:“寒毒虽凶,可咱定能寻法解了它,你且安心,我必不会弃你不顾。”
谢淮钦意识混沌,寒毒似无数冰锥在血脉穿梭,他痛得额头汗珠滚落,浸入被褥。
可郑吣意声声呼唤、句句关切,终像微光透进黑暗,他身子颤抖渐止,目光有了些许清明,望着郡主,干裂嘴唇嗫嚅:
“我……我怕这寒毒伤人,更怕……功亏一篑,让那恶徒逍遥。”
郑吣意握紧她手,让她放心,自己定会找人解此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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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寒毒仿若一头蛰伏已久、择人而噬的恶兽,趁着间隙稍歇,却仍在谢淮钦体内隐隐躁动,好似下一刻便要再度张牙舞爪、撕裂她的每一寸血肉。
她虚弱地倚在床榻,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枕边,衣衫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后背,每一次轻微呼吸,都似拉扯着脏腑,带来丝丝缕缕寒意与钝痛。
意识于混沌和清明间飘摇,往昔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在脑海走马灯般闪现。
朝堂之上,她初入时,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刃,生怕步伐轻飘失了男子的沉稳,开口议事,要刻意压低声线,将嗓音磨砺得粗粝沙哑,可又得拿捏分寸,显出几分才略,不被群臣小觑。
与同僚宴饮,酒过三巡,众人随性洒脱,她却只能浅酌,借口不胜酒力,实则怕酒后失态、泄了女儿真身。
如今这要命关头,寒毒不仅折磨身子,更似要扯下她苦心伪装的“面皮”。
忆起大夫那探来的手,她心瞬间悬到嗓子眼,后怕如汹涌潮水。
要是被诊出女儿身,圣威一怒,谢家定是灭顶之灾,双亲年迈,本盼着儿子(女儿扮作的儿子)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却会被囚于深牢,在惶恐绝望中苦熬余生。
邻里乡亲鄙夷目光、街头巷尾恶毒流言,会像脏水泼向谢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不行,绝不能败露!”她在心底嘶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借这刺痛攥紧最后一丝清明与倔强,寒毒肆虐又何妨,定要熬过这关,守好身份,护家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