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柠晚上躺在谭阿娘身边，屋里有些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散着微弱的光。谭阿爹去了谭柠的铺子上忙事儿，谭阿娘轻轻拍着谭柠，说道：“柠柠啊，今年过年早，一月份就过年了，这眼瞅着距离过年还不到一个月呢。今天咱家工蜂能换不少东西，有五斤肉，两斤白面，还有地瓜和玉米，每家还会给一块钱过节。娘带你去供销社买点衣服吧，这么多年都没给你好好买过，尽是拿娘以前的衣服给你改。你和文霞一样大，你瞧文霞，现在在邮局送报纸上班，那穿着可洋气了，格子大衣加红色毛衣，亮闪闪的，还有那小脚裤，穿在身上别提多好看了。村里人都在说文霞不一样了，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谭柠嘴角微微上扬，笑了笑说：“文霞是个好女子，她家里也不克扣她，挣的钱都能自己拿着。她阿娘说了，以后留着给她做嫁妆呢。文霞还打算明年参加高考，肯定会越过越好的。”谭阿娘连连点头：“会的，会越过越好的。咱家柠柠也不会差。”
第二天，阳光正好，谭柠和谭阿娘一路往供销社走去。供销社里人不算多，货架上的衣服摆放得整整齐齐。谭柠看着那些衣服，款式确实比较单一，颜色也都是大红大紫的，没什么洋气的样式。谭阿娘一眼就看上了那件大红色的衣服，眼睛里满是欢喜：“柠柠，这件好看。”谭柠赶忙说：“阿娘，你穿着肯定好看。”谭阿娘轻轻拍了下谭柠的手：“我是给你买的，阿娘这岁数哪能穿这么亮的颜色，会被人说闲话的。”
正说着，一个穿着红毛衣、的确良外套的女人走了过来。她走路的姿势很是嚣张，看了谭阿娘一眼，大声说道：“你这人还怪有自知之明的，不仅是年纪不适合，身份也不适合。你们农村人都是地里刨食的，脏兮兮的，不配穿这么好的。我们可都是职工，干干净净的。服务员，把那件衣服拿出来，我买了。”服务员站在一旁，有些犹豫，没有动。
谭柠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呦，大清都完了，你咋还活着。不好意思，大婶，我们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请您清明再出来，不节不年的出来怪吓人的。我胆子小。”那女的一听，脸涨得通红，一口黄牙露了出来，骂道：“你个小贱货。”谭柠却不慌不忙：“第一次见骂人骂自己的，咋，咱俩不是一个性别啊，你这么瞧不起这个性别，别活了。走吧。说不定我还能吃炖肉。毕竟脸皮厚吃得着肉。”谭柠说完还礼貌一笑。服务员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谭柠不认识这女人，可服务员认识，这是邮局郝主任的老婆，平时就嘴不饶人，没想到今天在这碰上谭柠，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见谭柠一点也不害怕，又接着喊道：“你你，说了半天你也没有下文，你知道我老公谁吗？”谭柠双手抱胸，淡定地说：“怎么，自己说不过，换人啊？那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女人不屑地说：“我管你爸是谁？”谭柠笑了笑：“你也知道啊，那我管你老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你这样坑老公的媳妇，你老公也挺惨。你说说你老公是谁。”女人得意地说：“我老公邮局郝主任，怎么，怕了吧。”谭柠轻轻“哦”了一声：“是他啊？正好我写举报信，就说她媳妇仗势欺人，瞧不起乡下人，思想落后，证明郝主任思想工作没做到位，觉悟不够，不建议他继续在这个岗位上，毕竟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女人一听，顿时慌了神，知道自己今天碰上硬茬了，也说不过谭柠，留下一句“你等着”，转身就跑了。谭柠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对谭阿娘说：“阿娘，这衣服太成熟，不适合我。咱们去百货大楼看看吧。”谭阿娘看着谭柠，眼里满是欣慰：“好，咱柠柠有主意，听你的。”
百货大楼里人来人往，谭柠和谭阿娘刚一踏入，就被那宽敞明亮的空间震撼到了。谭阿娘仰着头，眼睛四处打量，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件天蓝色的格子大衣牢牢吸引住了。那颜色虽说没有文霞身上橘黄色那般暖融融的，但在谭阿娘眼里，却别有一番清新雅致。
谭阿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脸上带着些许紧张与羞涩，轻声问道：“这衣服多少钱？”一旁的服务员小雅见多了像她们这样的顾客，只一眼就瞧出这母女俩是头一遭来这儿，心里还暗自揣测她们未必买得起。于是，她不冷不热地说道：“我这的衣服不能试穿，银讫两清，概不退货。”谭阿娘一听，脸“唰”地红了，她从未经历过这般阵仗，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谭柠心里明白这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也不多啰嗦，直截了当地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服务员小雅瞥了她一眼，说道：“不要票十五，或者两尺布票和十二块钱。”谭柠心里盘算了一下，布票得留着给阿爹阿娘买衣服，这衣服自己看着确实不错。可十五块钱对家里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几乎抵得上家里一年的开销了。她思索片刻后，对谭阿娘说：“阿娘，你在这等我会儿，我去跟她砍砍价。”谭阿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谭柠走到服务员跟前，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同志你好，我是一中的学生，我们班同学介绍我来的，说她在这买也就十三块钱不要票，你看这是我学生证。”小雅接过学生证一看，果真是一中的学生。她本想着能多赚两块是两块，没想到碰到个“懂行”的。短暂的尴尬过后，小雅说道：“那就十三卖给你，但是你不能和别人说。”谭柠眼珠一转，说道：“行，不过你得再让我一块钱，我和她们说我在这十五买的，我们班还有三个想买的，我可以带她们过来买，你看怎么样？”小雅一听，觉得这买卖划算，立马喜笑颜开：“可以，妹子真敞亮，这样吧，我收你十块，如果你真能带三个同学来，我就再给你三块钱当跑腿费，你看怎么样？”谭柠爽快地应道：“好，成交。”
其实这衣服进价并不高，组长定价本就是十块，只是为了激励员工销售，才说谁卖得多给谁五块钱奖励。这衣服款式虽好看，可价格摆在那，一般人家都舍不得，摆了三个月了，总共十件，才卖出去两件。
谭柠转身招呼谭阿娘：“阿娘，服务员愿意十块钱卖给咱。”谭阿娘听闻，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付了钱。谭柠望着谭阿娘那毫不犹豫的动作，眼眶瞬间红了。她深知阿娘平时省吃俭用，从嫁过来后，给自己买布做衣服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衣服都是缝缝补补，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谭阿娘付完钱，拿着打包好的衣服走过来，谭柠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挂上笑容，迎上去紧紧抱住谭阿娘：“阿娘你真好。”谭阿娘满心欢喜，还想着给谭柠买裤子和毛衣。谭柠却说道：“阿娘你不是会做裤子吗？咱买块布，一家三口一起做一条新裤子过年，比买的划算，也就五块钱左右，买成品一条就得五块，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做了。”谭阿娘拗不过她，只好点头答应：“好好好，都听你的。”
母女俩又折返供销社，供销员一瞧见她们，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你俩来啦。”谭柠说道：“是的，我们回来看看布。”供销员热情地问道：“买哪种？”谭柠回答：“黑的劳动布，得够三个人做裤子的。”供销员熟练地量了量，说道：“那得六尺，一尺一块两毛五，再加布票。”谭阿娘默默掏出布票递给供销员，供销员利落地裁好布，一共七块五。谭柠接过布，和谭阿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过文霞家时，谭阿娘提议道：“要不咱把文霞的裤子借来，我给你做个一样的？”谭柠夸赞道：“阿娘手真巧，你等我，我这就去。”说来也巧，文霞不在家，可裤子在。文霞娘得知来意后，爽快地把裤子借给了谭柠。谭柠感激地说道：“谢谢婶子。”
等谭柠和谭阿娘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谭阿爹早已做好饭，正坐在大路边的石头上抽着旱烟，目光望向远处，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瞧见谭柠她们的身影，谭阿爹赶忙站起身来，转身回了家。谭柠笑着打趣道：“阿爹还怪浪漫，在等你嘞。”谭阿娘也跟着笑了笑，说道：“你阿爹很疼你的，就是不善于表达。”
进了院子，谭阿爹说道：“洗手吃饭吧。”谭柠先把东西送进屋，然后出来洗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起了晚饭，屋内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仿佛这一天的疲惫与波折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幸福与安宁。
吃完饭，谭柠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蹦蹦跳跳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她就穿着那件新买来的天蓝色格子大衣走了出来，满脸兴奋地在谭阿爹面前转起了圈，裙摆轻轻飞扬，大衣的衣角也随之摆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问道：“阿爹，你说我穿这个好看吗？”
谭阿爹放下手中正擦拭的烟杆，抬起头，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仔细地端详着谭柠，说道：“好看，俺家柠柠穿啥都好看。”谭柠得到阿爹的夸赞，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又大声朝着正在扫地的谭阿娘喊道：“阿娘，你听见没，阿爹夸我好看呢！”
谭阿娘停下手中的扫帚，直起身子，目光温柔地看着谭柠。只见谭柠那原本有些黯淡的面容如今被喜悦点亮，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身大衣穿在她身上，仿佛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谭阿娘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就在这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之际，她的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过去。自从谭柠的奶奶嫌弃她是个赔钱货开始，谭柠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她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助。每一顿饭，她都不敢多吃一口，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偷偷地咽口水。说话时更是小心翼翼，声音轻得如同蚊蝇一般，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奶奶不高兴。甚至连哭都成了一种奢望，因为只要眼泪一流出来，奶奶的打骂就会接踵而至。在那个家里，她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小可怜，只能拼命地干活，试图用自己的勤劳来换取一点点的安宁。
谭阿娘记得有一次，谭柠在做饭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奶奶听到动静后冲进厨房，对着谭柠就是一顿打骂。谭柠瑟缩在墙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从那以后，谭柠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如今，看着谭柠像个孩子般在自己面前欢快地展示着新衣服，谭阿娘的心中五味杂陈。她为谭柠终于能再次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而感到无比欣慰，仿佛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女儿又回来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谭柠，让她再也不受那样的委屈。
谭柠似乎察觉到了谭阿娘情绪的变化，她快步走到谭阿娘身边，拉住她的手，撒娇道：“阿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谭阿娘赶紧摇摇头，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花，说道：“阿柠，你做得很好，阿娘只是高兴，看到你这么开心，阿娘心里欢喜。”说着，谭阿娘紧紧地抱住了谭柠，谭柠也依偎在谭阿娘的怀里，这一刻，屋内弥漫着浓浓的温情，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远去，只剩下这满满的幸福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