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的瞳孔闪烁着光彩,红叶读懂了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是思绪却飘啊飘,飘回了十三岁的生日。
当时随着父母死讯一同传来的,还有因为两位实际掌权人突然离世、公司股价一夕暴跌的消息。
红叶不知道那些媒体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住处的。只记得黑压压的机器和乌泱泱的人头,白晃晃的闪光灯刺着自己的眼睛,镜头清晰地捕捉下自己的每一个表情。
而那些照片和视频即刻就被打上标题上传到各大平台,第二天各处都摆满了紧急印刷的增刊和花边小报。似是而非的故事和捕风捉影的传闻经过刻意的渲染,将红叶记忆中的父母扭曲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
她的父亲成了多情浪荡的骚扰者,她的母亲成了私行有亏的放荡者,相敬如宾的婚姻成了貌合神离的悲剧。
但终究斯人已逝,就算媒体再怎么揪着他们的身前事身后名大书特书,也不及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红叶的热度来得更高。
毕竟,她是偌大家族企业的唯一法定继承人,她和父母的国籍让她不用交税就可以继承那笔庞大的遗产。可她尚未成年,从未参与过公司事务,资历和能力都备受质疑。
媒体们说她初闻噩耗时的无措迷茫是“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有这种表现的人通常难当大事”;说她谢绝采访时的冷静是“特权阶级典型的高傲和不亲民”;说她回应父母被杜撰的丑闻时的愤怒是“缺少涵养和气量,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行事”,并且“她的恼羞成怒进一步映证了这些事件的真实性”;说她在父母葬礼上的麻木是“因为对父母没有感情才会面无表情”,又说她几近崩溃时的眼泪是“一种试图伪装起来的、像瓷器一样脆弱的坚强”。最后,媒体们总结说,“她并不具备与继承人相匹配的品行,她将会使股民们丧失信心,这毫无疑问”。
彼时的红叶无异于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祖母口中的人世险恶,但再多耳闻也不如眼见目睹体会得真切,亲历方知大厦倾颓也不过弹指之间。言语是双刃剑,无论剑锋对准哪边,都只有持剑的人才不会被割伤。
红叶没有心力能在群狼环伺的境况下力挽狂澜,也提不起精神再去应付那些牛鬼蛇神层出不穷的招式。
她把持有的公司股份转手给了父母相熟的旧友们,名下的固定资产也拜托他们帮忙处理,家中佣人一干遣散,泄密者委托律师代为起诉……有条不紊地将一应事务安排好后,自此抽身而退远离伤心地,消失于大众视野。
彼时的红叶认为自己体面地保住了家族的荣耀、声誉和财富,而今每每忆起将父母半生积累拱手相让的旧事,只觉痛惜羞惭。
“你说得对。可我已经是个恶人了。”
所以,不需要同伴,坏的彻底也无所谓。
往昔不可追。诸事种种,她难辞其咎。
*
有时候神崎美月真的不知道,选择了红叶合作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她分明是个理性到残酷的人,但仔细揣摩她的所作所为,又会惊觉情感才是一切的主导,只是被她以言语巧妙地掩饰过去了。所谓的大局观,不过是藏着私心的借口。
可是,很奇怪,无法理解。红叶要孑然一身,要一意孤行,可她的私心却好像总是于己无关,总是围绕着她们这些人旋转……
“不管你这句话是想表达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劝你打消想法。你有偷税漏税吗?有不正当竞争吗?有威胁别人的人身财产安全吗?或者说有别的我可以报警把你送进监狱的罪行?”
极其离奇的、但意外地颇有神崎美月风范的回答,换来了红叶短促的“ei?”音。
“没有的话,那想必就算是恶人也会拒绝承认你是他们中的一员的。”
“人的善恶好坏又不是光靠法律的量刑来决定的,不同国家的法律也各不相同,作恶多端却还逍遥法外的也是大有人在呢。”
不肯定也不否认,看似客观的回答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红叶给神崎美月以隐晦的暗示,端看她如何理解,却绝不会直言挑明,留下任何可以充作证据的话柄。
而显然,神崎美月并没有领略到其中的微妙,只是轻轻蹙眉,冷静地将她所认为的新一轮辩论继续下去:
“那么,要由什么来评判呢?”
“人的主观感受吧。”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主观上认为自己是个恶人?”
“没错。”
“并且你主观上认为,其他人也是以同样的想法看待你的。”
“难道不是吗?”
“真是遗憾。现成的反例分明就站在你面前。”
“凡事总有偏差的。你一个人代表不了大多数。”
“可我恰好能代表那少数的、对真实的你有所了解并且在乎你的人,不是吗?”
“但是,我伤害了你们,对你们来说,我就应该是个恶人才对。”
“这不一样,红叶。”
神崎美月目光灼灼:
“你的本意并不是为了伤害我们。虽然或许很多时候我们彼此间都无法互相理解,可这并不妨碍我们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事实就是,我们从中受益,所以不论其他人怎么看待你,不论你怎么看待自己,对于我们来说,你也永远都不会是恶人。”
会心一击!
红叶张了张嘴,很想用轻松的语气调侃回去,说这根本就是心灵鸡汤嘛,然后再顺势输出于自己有利的观点——这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虽然结果很可能是神崎美月再次被她的强词夺理说得哑口无言,抑或者可能是更糟糕的一拍两散,但只要那样子做的话,她就依然会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红叶。
可红叶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动摇了。
比起维持这种虚假的完美和强大,她的内心中还深埋着更加强烈、更加重要的渴望。
尽管红叶对这种真实而朦胧的本能欲求尚且懵懂,可已经足以让她产生模糊的'我再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的怀疑。
……
这是重塑自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