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出奇地冷,何方处理完伤口,只觉身体内外全部被寒意渗透,运转了几圈内功,才压住了寒冷的感觉。
软剑重新插回腰间,他站在船头站定,右手握着剑柄,注视着夏子雨离去的方向,默默等待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这个女人终于回来了。
她提着一个大包裹,神情有些疲惫,但想到自己即将逃离这痛苦之地,又有些兴奋。
何方接过包裹,也不查看,伸手将她拉上船,剑光一闪,绳索立时被割断。
这时的水流又有些急促起来,绳索断裂,小船立刻就顺着水流动了起来。
夏子雨喘着气,稍微缓了缓,说道:“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完了,现在该你遵守约定的时候了。”
何方看着方才她跑来的方向,淡淡道:“还没到时候。”
夏子雨正想问为什么,却见何方忽然跳下了船。
她看着这一幕,脸上满是不解,莫非他是想留她一个人在船上自生自灭,省得动手了?
何方并没有走,而是将右手搭在了船舷之上。
忽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脚下传来,夏子雨惊叫一声,被船上的力道带得跪了下去。
小船被这股力量一推,就像受惊的水鸟般冲了出去,在水上带起一道长长的波纹,迅速扩散开来。
何方紧随其后,腾空飞跃而起,蜻蜓点水般在水面上两个起落,已追上了小船,稳稳站在甲板上。
夏子雨喘着气,心有余悸道:“你...你干什么?”
何方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了方才她跑来的方向。
只见从房子后忽然闪出一大群人,一个个都策马提刀,领头的是一个穿着锦衣绸缎的年轻人,边追边喊。
“贱人站住!难怪老子一夜找不到人,原来你早串通了野男人私奔,给老子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年轻人脸色阴沉,眼神狠厉,略显修长的身躯傲然俊秀,透着一股恃强凌弱的嚣张气息,显然是常年处于高位的富家少爷。
看到这个男人,夏子雨忽然像是看见了魔鬼一样,脸上满是惊恐,一股由心而发的恐惧感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浑身不寒而栗。
“快,快杀了我!我死也不要落入他手里,你忘了我们说好的约定吗?快杀了我!”
何方淡淡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让你落在别人手里,不过你想死,我却想活,你引来了这些人,就该自己负责,我需要用你作为人质。”
看到这些人追来,他已经迅速有了判断。
城里一定有童家的眼线,发现夏子雨之后,便立刻传信给童家,小半个时辰从丹徒赶到这里,时间也都对得上。
不过那些眼线,应该只是依附童家的人,非直系手下,不敢直接抓人,否则应该是看不到这个女人回来了。
他看着沿岸迅速追来的人,一挥手,甩出七八道寒星。
这种寒星是江湖上最常见,也是最简单好用的暗器,约有二指宽,半指厚,造型是五角星的形状,边缘渐薄,相当锋利。
年轻人脸色丝毫不变,他边上的手下已经策马挡在他前面,刀芒一闪,叮地一声,火花溅起,挡下了凌厉的寒星。
其余几道寒星也并未奏效,纷纷被扫飞出去。
何方的心沉了下去。
他这一击虽是试探,并未使全力,却已能将这些人的实力看出大概。
年轻人只是富家公子,或许有点三脚猫的功夫,无伤大雅。
但他的手下却个个精干,起码都有准一流的实力,若在全盛时期还好,此时身受重伤,应付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年轻人拍马急追,很快就追了上来,此时小船已经离岸边有了三丈多远,只好勒马大骂。
“臭小子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得罪了我童家,即便跑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识趣的就把这贱女人送回来,我饶你不死!”
何方不去理他,看了看夏子雨。
她蜷缩在船舱边上,惊恐地看着何方,怕他真的会将自己送回去。
何方问道:“如果你回去,他会不会杀了你?”
夏子雨颤抖着道:“他不是人,是畜生!他才不会杀我,因为他喜欢我,想永远控制着我,来发泄他那变态的欲望!”
何方点头:“那就好。”
年轻人见这边没有反应,气急败坏,朝手下喝道:“给我去生擒了他们,小爷赏白银千两!”
此话一出,那些手下立刻蠢蠢欲动,只是看到小船此时离岸边的距离,又有些迟疑。
三丈多距离不算太远,但水面不比地上,万一在半空中被暗器击中落水,可不是说着玩的。
犹豫了片刻,在千两白银的诱惑下,终究还是有人压不住贪念,两个人一踩马背,借力飞跃而来。
刀光在半空中闪烁,两人如同雄鹰展翅,朝小船飞扑而来。
不同于他们想象之中的情景,何方这一次没用暗器,他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那两人一直留意着何方的暗器,丝毫没想到,朝他们飞去的并不是暗器,而是何方的人。
他竟然凌空飞去,迎了上去。
剑光迅闪,两人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一剑重伤,腹部血流如注,身体不受控制地落入水中。
重伤落水,和死亡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所有人都看得惊住了,何方这一剑虽然击落了两人,但他身在半空,自己也难免落水的下场。
这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江面不是地面,不能随意而为,无论武功多高,一旦落水,没有借力之处,连施展轻功的机会都没有。
何方却没有落水。
他的身体忽然又凌空一翻,倒飞而回,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快的惊人,转瞬间又稳稳地站在了甲板上。
这种轻功,别说见过,江湖上恐怕连听都没人听过。
年轻人和那些手下一个个面面相觑,本来还有人跃跃欲试,此刻都被这一剑震慑,停了下来。
只有夏子雨一人看到,何方其实是带着船上的绳索飞出去的,一击之后,又借绳索之力返回,只是他的速度太快,小船离岸边又较远,才没有人察觉这一细节。
水面上,那两个人极力挣扎惨叫,扑腾起来的水花已变了颜色。
鲜血色的水花。
何方看着岸边,朗声道:“有银子拿,却没命花,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年轻人脸色铁青,所有人都不说话,听着江面那越来越弱的呼叫声,不寒而栗。
忽然,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举在手里,恶狠狠道:“我以童家少主身份保证,生擒了这两个人,在场每个人万两银票!若不幸伤亡,我会将银票送回各位家中,并替你们养老教子!”
一千两银子,几乎已经能让普通家庭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于穷人来说,甚至已经到了可以拼命的地步。
千两银子已是如此,何况万两?
所有人的呼吸都沉重起来,看着江面上那艘小船,像是看到了满满的富贵。
何方看着这副情景,心中暗叹。
为了万两银子,确实值得这些人拼命了。
不过年轻人屡次说的“生擒”,却是证实了夏子雨先前的话,童家少主绝不愿意杀她。
他看向女人,淡淡道:“你过来。”
夏子雨惊恐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落到别人手里的......”
何方不想解释,将她提了起来,长剑压在她喉咙前,对着岸上那些人,冷冷说道:
“但凡有人往前一步,我就将她的尸体送回去!”
看着离自己喉咙不到一寸的剑锋,夏子雨满脸恐惧,声音颤抖着轻声道:“求求你,出剑快一些......”
何方:......
那些人本来已被万两白银冲昏了头脑,此时又纷纷站住,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年轻人。
毕竟少主反复强调要生擒,若是目标死了,这万两白银肯定也是拿不到的。
年轻人也是犹豫不绝,想了片刻,忽然大笑:“想唬我?没那么容易!老子就不信你会动手,给我上!”
他想到自己先前的判断,这女人既然是与人私奔,对方怎么可能痛下杀手,显然只是临时做戏。
何方看出了他的想法,叹道:“这位少爷,你可知她为何会在我这船上?”
年轻人看着长剑慢慢贴上了夏子雨的咽喉,脸色微变,摆手止住了手下,沉声道:“为什么?”
何方道:“你自然是明白的,知道她宁死也不愿再跟你,可是她又不敢自杀,恰巧今天遇到了我,随手杀个人就能得到几百两银票,这种生意我自然是愿做的。”
年轻人问:“你是杀手?”
何方道:“不错。”
年轻人冷冷道:“我不信。”
何方笑道:“你信不信都与我无关,她从未走出镇江府,这片地界处处都是你的眼线,她是否有认识的人,你总该清楚的。”
年轻人脸色铁青,不说话了。
何方说的的确是事实,他知道这个女人不敢自杀,才会放心让她自由活动,甚至大方地给银票花,反正她一个女人,镇江府又全在自己的控制下,不怕她能跑到哪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会想到雇别人来杀自己。
年轻人看着随着长江流动,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船,看着船上的何方,似乎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记在心里,来日必报此仇。
可渐渐地,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猛然道:“你...你是何方?从十二飞鹏帮杀出一条血路的何方!”
听到这话,何方脸色微变。
年轻人已经兴奋了起来,大声道:“有王爷一诺,即使没了这女人又如何?给我抓住他们,无论死活!”
何方果断放开女人,抄起船桨,立刻朝水中央行去。
年轻人此话一出,他就知道这女人已经失去了胁迫的作用。
他实在没想到,从十二飞鹏帮出来才一天多,幕后之人的悬赏竟然已经传了这么远。
这些人口中的王爷......到底是谁?
好在有刚才的牵制,小船已经离岸边很远,那些人观望许久,也没把握用轻功飞跃这么远的距离,倒是没一个人能追上来。
就听到年轻人大喊:“回去备船!”
“是!”
所有人领命而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但事情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
这少爷能用十几万两银子换这个女人,可知这女人对他的有多么重要。
而认出了何方之后,他竟然果断的放弃了这个女人......
可想而知,那个所谓的王爷究竟是许下了多大的承诺,只为要自己的命。
何方不由苦笑,看来十二飞鹏帮这一战,确实已让他名扬天下,他此时的身价,恐怕是仅次于孙府孙玉伯和万鹏王两人了。
夏子雨看着面前的人,也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会,小声地问:“你真的是何方?”
何方抬起头,皱眉看着她。
“你们是从哪知道的?”
镇江童家不是帮派,只是一个富商家族,做的是布料生意。
相对于孙府、十二飞鹏帮以及长江水寨这种帮派来说,童家是比较避世的势力,很少参与江湖上的活动。
可如今竟然连这种家族都接到了悬赏,他不敢想象,幕后人的势力究竟有多么的大。
莫非,真的是某个王爷,是皇家的势力?
可如今这种乱世,皇家自己的地位尚且不稳,从没听说过江南一带有王府,更没听过什么赵王爷。
夏子雨轻声道:“我是偷听童赫和老爷说话知道的,他说有个叫何方的人闯过了十二飞鹏帮几十年都没人走过的血路,王爷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此人。”
童赫,应该就是童家少主的名字。
不惜一切代价,真是好大的手笔......
何方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口中的这个王爷,究竟是谁?”
夏子雨怯怯地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们提起王爷,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何方叹了口气,看着越来越远的江岸,心中乱作一团。
他不能再随着长江往下面去了。
童家在岸上,马匹陆地上的速度远超水路,这艘乌篷船没有帆,要么就是顺流而下,要么就要靠纤夫拉动,只要在前后沿岸都布下人手,并准备几艘船在水上封路,一定能成功拦截。
他看向长江对岸,远处那连绵一片的山峰,看来只剩这最后一个办法了。
这一片长江的宽度很广,足有几公里,到了对面山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可若是不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必须葬身江底了。
何方不再犹豫,立刻掉转方向,借着水流逐渐靠近那片群山。
夏子雨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沉默了一会,何方忽然问道:“你还想死吗?”
夏子雨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在她脑中已经转了很久,已经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
以前她想死,只是因为活着要承受无尽的痛苦。
现在她忽然觉得,如果能跟着何方逃离这个地方,或许也可以更好的生活。
她毕竟还是个正常的人,还未完全失去理智。
何方又说:“如果你依然想死,等我安定下来,随时都可以动手。”
夏子雨怔了半晌,低声道:“好。”
不久,小船已经到了长江中间,离镇江沿岸已经很远了。
镇江沿岸没有码头,找船没那么快,至今还没见到影子。
但何方可以肯定,对方一定会在上游和下游全部安置人手,顺着水流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早晚的问题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镇江沿岸终于出现了几艘船影。
不过此时的小船,已经到达了对岸。
这里的山峰不高,面积倒不小,成片连在一起,是个躲避追杀的好地方。
两人先后下了船,何方带上船舱所有的东西,看着对岸隐约的几艘船影,若有所思。
他伸出手,搭在船板上,真气缓缓凝聚。
随即用力一推,小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带起一长串波纹扩散,在水面上冲刺出数丈之远,才渐渐缓了下来,顺着长江往下飘去。
夏子雨看着这一幕,吃惊道:“你...你不打算回去了?”
何方道:“让他们追过来也是死路一条,一样回不去。”
夏子雨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可是...他们一定能看到船已靠了岸的。”
“这个距离能看到船靠岸,却看不到是否有人,他们不敢赌我们是否真的下船,一定会派人去拦截。”
看着小船越来越远,何方有些无奈。
如果不是身上有伤,他绝不会选择这种下策。
对方看不到船上是否有人,其实大可以假装靠岸,并不下船,借此逃离,就算是有人前去拦截,也不会太多。
可他重伤之身,又在水上,就不能冒这种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