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淇只觉得手背上的温度骤然升高,眼前人酡红的脸颊近在咫尺。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反握住那只柔荑。
“行,行……”
苏淇话音话音未落便觉掌心一空,韩蕾已抽手掩唇轻笑,眼角那抹娇俏随着笑意更添了几分艳色。“那说定了,这两瓶都是将军的。”
帐外忽传来脚步声,大一队长粗犷的嗓音穿透了雨后的潮湿空气:“姑娘,云开雨霁,可要启程?”
韩蕾转头望向门外。天光已破云而出,当她再回首时,眸中醉意已褪去三分。
“我们即刻出发。”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苏淇心头,他忍不住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原本计划趁她酒醉……
“将军。”
韩蕾忽然起身,轻纱裙摆扫过凳子,带起一阵香风,“待我去荆州探望表姐归来,定当前来再谢。”
她俯身时耳坠轻晃,在苏淇耳边留下气音般的承诺:“届时,从荆州带足醉仙酿,与将军……彻夜长谈。”
最后四个字像羽毛挠过耳膜,苏淇顿时气血上涌。
待回过神,只见韩蕾已走出议事厅大门,大四连忙上前搀着韩蕾登上马车。
那抹鹅黄的身影在登上马车时踉跄了一下,腰间魏家的羊脂玉佩碰到车辕,发出轻轻的叮咚脆响。
车帘垂落的瞬间,韩蕾酡红的面上笑容敛去,肃然道:“我们快走。”
这声低语刚落,大一等人翻身上马。大四也赶紧调转马车向前。
车轮缓缓滚动,韩蕾又掀开车帘,甜甜笑着冲苏淇挥手告别。
苏淇望着那张娇俏醉意的面庞,虽然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但想着她还要回来,还是抬手召来叫来亲兵送他们出军营。
“哎!可惜了这场雨……就不能多下一会儿吗?”
苏淇盯着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车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抱怨天公不作美。
他转身悻悻然的走进议事厅,又坐回了桌子边。
苏淇脑中不断浮现着韩蕾在小溪里,穿着红色吊带裙的模样,挥之不去,心神不定。
桌上精美的瓷盘中还剩下许多下酒菜,苏淇胡乱的吃了几口,目光又落在那个还没打开的锦盒上。
还别说,这什么酱香型美酒的口味的确不一般,刚才就那么一小壶,喝得还不尽兴。
苏淇打开锦盒,拿出两个小巧的“手雷”在手中好生打量把玩了一番。
指尖划过那两个精巧的手雷时,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方才短暂的肌肤相触。
“这酒壶倒是个稀罕物……”
他嗤笑着拽开拉环,“波”的轻响中,保险杠杆弹开的弧度像极了某人含笑的眼角。
苏淇握着手雷往杯里倒酒,却并无酒液流出。
他皱眉凑近查看的一刹那,刺目的火光突然吞没了他的视野。
“砰!”
剧烈的爆炸将木桌炸得木屑横飞时,面前的第二枚手雷也被气浪掀开了保险栓。
连续的两道爆炸将苏淇的尸身撕裂,血肉横飞。整个新修建的议事厅,虽然高大宽敞,但仍然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军营各处,还躲在营帐里吹牛休息的士卒们,听到这犹如天雷降临的爆炸声,士兵们纷纷涌出营帐,查看发生了何事。
士兵们拿上武器,迅速向发生爆炸的地方聚拢。
送韩蕾他们离开的亲兵,打算回来复命,刚走进军营,就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他浑身抖了一下,辨明方向后就向前冲去。
等他发现爆炸地点就在议事厅时,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新建的议事厅外已聚集了大量涌出来看热的士兵,他们个个僵立在满地狼藉前。
而议事厅的穹顶突然隆起,雕花木窗像纸片般四散纷飞。
发生何事了?
苏将军还在议事厅里啊!
“让开,快让开。快救将军啊!”
亲兵大急,连忙一边大喊,一边拨开人群往里挤。
待他冲进议事厅时,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已找不到一件完整的物什。
亲兵回头对站在外面的士兵们,急切的大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找将军啊”
“将军,将军。”
大家这才开始四处寻找。可惜,找遍了整个议事厅,只找到半截嵌着翡翠扳指的断指,和一些被震碎的衣袍边角。
不用多说,这些东西已经证明苏淇被炸死了,而且死无全尸。
整个荆州大营顿时乱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韩蕾一行人离开军营已有好一会儿,议事厅里刚才又只有苏淇一个人,这样一来,更无人能猜出这里发生爆炸的原因……
而此时的韩蕾等人,正行进在去往荆州的官道上。
远远的听到爆炸声,韩蕾坐在马车里只是轻轻的勾起了唇角。
她还以为苏淇可能要等到晚上休息了,才会一个人悠闲的小酌几杯。
没想到,他们离开军营还不足两里路,苏淇那家伙就迫不及待的自斟自饮了。
苏家子弟苏淇被炸死,韩蕾镇定自若,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大字队的兄弟们全都是一阵欢呼。
“哇!这么快就爆啦?”
“成了,成了。这下看他们苏家还怎么蹦跶。”
“我们又成啦!”
“这一下,他可够吃饱了。”
“我就说嘛,只要王妃出马,你们就放心吧。”
“王妃这叫一箭双雕吧?魏家这回可倒霉了。”
“哼!你以为魏家就是好人啊?”
“苏家更过分至极,克扣其他军营的军饷也罢了,连自己军营的军饷也克扣,真是不拿士兵当人。”
“就是,王妃你没看见,刚才营帐里那些士兵,听说我们苍州士兵每人能拿二两银子,那眼睛里都是光。”
“这下朝廷总该惩治输家了吧?”
……
大字队的兄弟们激动不已,但他们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荆州大营腾起的烟雾,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们一路上兴奋不已,叽叽喳喳不停的聊着,护着韩蕾的马车一路向前行去……
荆州军营里,因为苏淇将军被炸得烟消云散而一片大乱,自顾不暇。
远隔几百里的京城,也仍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冠军侯府毕竟涉及皇亲国戚,侯府发生灭门惨案,大理寺卿和京兆府尹这两日可谓寝食难安。
两人每日寅时便到衙门点卯,深夜还在翻阅案卷。
在帝后一日三催的压力下,他们不得不张贴告示,悬赏千金向民间征集线索。
也不知道是不是悬赏这一招奏效了,先是南门守将刘把总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案发当晚曾见魏丞相的一个胖侄子,带着一队护院匆匆出城。
接着,又有城中百姓在院子里,拾得降落伞信号弹的残骸。
降落伞上那燃烧了一大半的尼龙,和泛黑的金属丝支架一看就不是京城里之物。
配上那燃烧后的痕迹,京兆府和大理寺都认为这肯定就是凶手留下的。
御书房内,沉香书案上的龙涎香袅袅升起。
在冠军侯府待了两天,刚刚才回到宫里的的皇后,坐在景帝的身边,面色悲伤阴郁。
长乐郡主在冠军侯府几次哭晕过去,现在还在冠军侯府里休息。
景帝面色阴沉地听完禀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每一声都让跪在下方的两位大臣心头打颤。
“有意思。”
景帝打量着手上的降落伞信号弹残骸,突然轻笑一声,眼底却结着寒冰。
“先是有人连夜出逃,又有这燃烧的残骸之物。看来朕的冠军侯,是被人精心谋划害死的啊。”
话音刚落,皇后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位素来端庄的国母此刻双目通红,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陛下!这分明就是……”
“陛下!”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打断了皇后的话,“魏丞相求见!”
魏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御书房。这位素来注重仪态的老臣此刻官帽歪斜,额头上布满细汗。
景帝给的三日期限已过去两日,魏丞相也连夜飞鸽传书,将京城发生的惨案告知了所有的家族成员,让他们赶紧入京配合调查。
但他还未收到回信,他正在家里抓额挠腮,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景帝宣他速速进宫的旨意就到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屁滚尿流的赶进宫来。
他刚要行礼,景帝已经冷冷开口:“魏卿,南门守将说案发当晚,你那胖侄子,带着一群护院出南门去了梁州,你怎么说?”
魏丞相闻言如遭雷击,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鉴!老臣从未派什么侄儿去梁州啊!”
景帝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可他用的是魏家的玉佩出城。”
“陛下,陛下。冤枉。老臣真不知道这事啊!一定是有人陷害老臣。”
“哦?陷害?”
皇后满面怒容,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鎏金步摇剧烈的晃动。
“刘把总可是亲眼所见,你那胖侄子拿着魏家的玉佩,说是奉了丞相之命带御医去梁州为你家大老爷治病!若不是你魏家之人,又怎知道你家大老爷住在梁州?”
“娘娘!”
闻言,魏丞相吓得魂都没有了,他重重叩首,花白的胡须不断颤抖。
“老臣敢对天起誓,绝无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啊!老臣已飞鸽传书,让族中成员全部汇聚京城。到时,可当面对峙。”
魏丞相觉得自己都快冤死了。他的兄长大老爷住在梁州是不假,可他真没有派锅人去凉州,更不知道什么御医呀?
可此时,他的回信还没来。他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除了喊冤,他找不出任何证据来。
其实,他更不知道的是,韩蕾和肖正飞他们在有家客栈碰头,商量好计划后,他们就分头行事了。
韩蕾穿梭在锦绣坊和鸳鸯簪之间,忙着自己的生意。
而亲卫们和大字队的兄弟们则四散而出,在市井间偷偷打听苏家和魏家的各种信息。
就连魏家护院的衣裳,都是他们蹲点观察后,找了成衣铺现缝制的。
见魏丞相只管喊冤,抵死不承认。景帝忽然抬手,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景帝缓缓起身,明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转头看了看身旁怒气难平的皇后,又瞪了一眼跪在下面的魏丞相,口中呼出一口浊气。
他也很为难。
这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自己的老师加大臣,如此重大的案子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飞鸽传书?”景帝的话音冰冷中透着无奈。“难道你就不是飞鸽传书,通风报信?丞相,此事即牵扯魏家,朕看……你还是暂时避嫌吧。”
“陛下!冤枉啊!”
魏丞相一听,突然直起身子,老泪纵横。
“老臣飞鸽传书,是要将全族子弟尽数召来京城,若真是魏家人所为,老臣……必定亲手了结这个孽障!”
景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刀:“不必了。你只需将族谱交出,朕自有定夺。”
说着,景帝看向面外:“御林军统领何在?”
御林军统领手扶腰间配刀,自殿外大步走入。
“末将在。”
景帝目光紧盯着御林军统领,“持朕手谕,按魏卿提供的族谱和住址,将魏家上下……”
他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道:“一个不漏地,给朕‘请’来。”
景帝将这个“请”字咬得很重。这已是他面对皇后痛失亲人之下,唯一能为皇后做到的。
当御林军统领接过明黄绢布退下时,魏丞相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望着御书房雕梁画栋的穹顶,恍惚间,仿佛看到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
一身华服的少年捧着《论语》向他请教,阳光透过窗棂,在太子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少年清朗的声音犹在耳边。
而如今,那少年已成为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而他这个昔日的老师,却莫名其妙的成了阶下囚。
“陛下……”
魏丞相的声音嘶哑如裂帛,“请陛下为老臣做主,老臣冤枉啊!”
景帝瞄了皇后一眼,声音骤然变得锋利如刀。
“此事交由大理寺处理,丞相既是冤枉,朕相信大理寺自会还你清白。”
魏丞相如遭雷击,他终于明白为何景帝特意强调那个“请”字。
这是给皇后的体面,也是给魏家的最后尊严。
“老臣……谢陛下恩典。”
魏丞相闭了闭眼,无法再说其他,只能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景帝背过身去,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带下去吧。”
当侍卫上前架起魏丞相时,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忽然轻声哼起了一首童谣。
那是他当年教太子读书时,为帮助记忆而编的曲调。
景帝的背影微微一僵,但终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