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冬去春来,春若不来,冬亦永恒。
《植物梦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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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你形体的火焰去吻你
娇小的,像行星,像鸽子和地理
《聂鲁达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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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
七个小雪人像小马车似的向那个雪白的身影驶去,安静的大地泛起涟漪,它们奏响缺乏韵律的诗行,又唱起歌,手牵起手,跳舞庆祝。它们的脸只有热情洋溢的微笑,无需其他情绪。
冬神始终微笑,他的目光清澈,嘴唇优美,微笑亲善,步态沉静。
他轻柔地俯下身,美丽柔软的黑发垂落在雪地上。他的眼神很温柔,眼睛特别漂亮,漆黑雪亮,藏着闪闪发光的钻石......
吕雪途看得有些入迷。
林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的脸在吕雪途漫长的发呆中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简直快要冻结。
最终,他移开了视线,冷笑了一下。
在这一声古怪的冷笑中,吕雪途的灵魂也终于回归了。她回过神来,目光闪动了一下,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望向林羡。
林羡没看她。
他的脸上依旧一副难以辨读情绪的表情。
他的心潮似乎长久沉睡,已经进入了冬眠的状态,只可以听见岩石与寒意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吕雪途顿了一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
林羡没理她。
“我喜欢你呢。”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微笑颔首,她像南瓜香蕉一般甘甜香美。
林羡冷淡地说,“花言巧语。”
“唔。”吕雪途晃了晃头,“鲜花一样吗。”
冬神洁白的手指轻轻抚摸小雪人的花环,然后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宁和地垂下,肌肤像雪一样白。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颗宝石,他注视着吕雪途,然后微微移动,看向了林羡。他好像轻微顿了顿。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美满、宁和。
林羡无动于衷,“嗯。”
冬神的目光流转,又望向了吕雪途,似乎在观察。然后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吕雪途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嗯?”
冬神却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他微笑,“吃冰淇淋吗?小人类。”
吕雪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冬神美丽的红唇好似新鲜开裂的无花果,他的花环垂了下来,他垂着头,看向了身后。
“小骨头。”他很轻地晃了晃手上的锁链。
吕雪途顺着链条看过去,她看见,锁链的另一端连着的竟然是一个小骷髅人。她的骨骼雪白,许多漂亮的鲜花点缀上去,如同鲜艳的春天,遮盖了她的躯体。那些鲜花很像冬神头上的花环,拥有奇特的花纹和底色。
她很美。
吕雪途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小骷髅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她的骨骼的手里拿着两个雪白的冰淇淋,看起来香香甜甜、软软糯糯的,十分可口。
她对着林羡伸出了手。
“哥哥,救我。”她突然小声地发出了声音。
林羡顿了一下,轻挑起眉,接下了冰淇淋。
冬神似笑非笑,他安静地听着,纹丝未动。他的明澈安如磐石。
小骷髅人空洞洞的眼骨眶茫然无情绪,她的虚无的目光游离着望向吕雪途,她伸出另一只骨骼的手,将粉色的雪雪糯糯的冰淇淋递给了她。在吕雪途的手不小心触碰到她时,她像是突然怔愣了一下。“植物?”她突然说。
吕雪途顿住了。
小骷髅人很浅地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她,但还没观察上几秒钟——
“回来,小骨头。”冬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吕雪途感觉从小骷髅人那张空洞的脸上都可以看见她充满无奈与悔恨的表情。
小骷髅人退后几步,与此同时,周围的雪景再次变幻,春天的气息随着她的脚步向他们远离了。
于是吕雪途沉思着回忆了一下,回忆让她的头有点痛。她想起...似乎小骷髅人掠过的地方都非常美丽,万物复苏了。而她未能至及的远方,寒冷的冰雪,依然无声无息,一片纯净的洁白。
她似乎带来了春天。
小骷髅人慢吞吞地挪步回冬神的身旁站立着,阳光照耀在她的骨骼上,象征着死亡的生物也显得温暖。
“你们要去我的小屋做客吗?”冬神望着他们,微微一笑,他的美貌如明亮的晴天般美丽,又有着雌雄莫辨的神秘面孔。
吕雪途听了,看向林羡。
林羡正低垂眼眸,看矿山吃冰淇淋,他松开手,让矿山自己抱住,然后抬起目光。
“想去吗?”他看向她。
吕雪途想了想,缓慢地说,“去吧。”
冬神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移动。“你们是伴侣吗?”他突然说,微笑起来,他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口气忽然变了。“你像是春天,”冬神看着吕雪途,说,“他像是冬天。”
他话外有话似的,似乎藏着遥远的深意。
他和林羡对视着,表情有点古怪,像是又怔了一下。
“她知道吗?”他的话语来得更怪异了。
“知道什么?”林羡轻挑起眉,淡漠地说。
冬神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说话。
林羡淡淡地瞥了小骷髅人一眼,想起刚刚她说的求救的话:
“你强迫她了?”他看着他。
小骷髅人听了,在一边疯狂地点头。
冬神轻笑了一下,他低垂眼帘,看向小骷髅人,恒久不变,柔和地呼吸着。
“会吗?”他的神情是温柔的,他久久地凝视她,娴雅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很轻柔,吕雪途觉得他的目光里流动着人世间少见的关于永恒之爱的神采。
但那是她不了解的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那是爱。或许仅仅是心灵之下的神秘判断。
尽管,小骷髅人的脖颈上环着禁锢的锁链。
冬囚禁了她。
可这很重要,不是吗?
林羡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不会吗?”
“冬神为了不死去,将春神囚禁,杀了她。于是春天永远不会到来,冬天也永远不会离去。”
“雪白与白雪亘古不灭。”
冬神宁静的面庞无悲无喜,又仿佛从内心绽放轻柔的微笑。
“听起来不错。”他美丽的面庞没有任何瑕疵。他的躯体雪白,几近透明,与雪色融为一体。他微笑着,垂下了眸光,望向七个戴着花环的小雪人,“给客人带路吧。”
“好呀好呀...”
它们跳,拉着彼此的手,旋转,步入春意盎然的小森林小鲜花中,走入了这个无可捉摸的美丽新世界。
冬神与他们跟随上去。
吕雪途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原地。
她觉得林羡与冬神的对话很奇特。
唔。可她已经有些遗忘了。
清明的心灵之光闪耀在她的前额,一瞬间,她再次回忆,她看见了光,光在旋转...旋转...寻找失踪者......一种光的画面出现了。
“你们认识吗?”吕雪途仰起脸,那一瞬间的闪烁让她陷入了怪异的谜团之中,可她只能问出这个问题,她找不到线。
“认识吗?”林羡漫不经心地说,“应该认识吧。”
“哦。”
于是吕雪途什么也没得出来。
她把冰淇淋吃完了,然后把林羡手里矿山的冰淇淋也抢过来吃完了。
味道很奇特。
特别好吃。
矿山眼巴巴看着她。
“大王...”
吕雪途熟视无睹。
无情。
“他是白雪公主吗?”吕雪途吃完了又问。
冬神优雅而庄严地行走着,一只美丽的白色蝴蝶像公转的行星,围绕着他不停地转动,最后,“行星”脱离轨道,落在了小骷髅人的空洞的眼眶里。小骷髅人依然被锁链牵引着,没有自由。而后方的景色,随着他们的行走,又复回为茫茫大雪了。
“冬神。”
林羡说。
“哦。”
吕雪途眨了眨眼。
她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认为冬神是“白雪公主”了。
可是白雪公主是公主呀,故事里说公主是女孩儿,这与冬神又有什么关系?
唔,可她为什么又要在意性别呢?
可他就是他,为什么要在意他是冬神还是白雪公主还是毒皇后呢?
吕雪途有些哀伤,叹了口气。
她关闭了自己的心音,她不想要思想了,她只喜欢感官。
可林羡说,思想和感官,都是属于人类的美的事物。它们有内心的声音。
两者都值得倾听。
要爱它们胜过一切。
吕雪途顿住。
“为什么我记得这个,却又忘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她心想。
她的记忆之河怪诞不堪。
吕雪途又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唔,这可怕的围墙呀,她的内脏的秩序已经被改变了。她在不可避免地吸收这些她曾经讨厌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呢。唔,好可怕。时间久了,我会离不开它们吗?
吕雪途又又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林羡听了,面无表情地转向她。
吕雪途也慢慢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脑子里似乎也什么都没想,光是呆望着他。
林羡轻挑起眉。
他的骨骼深邃,皮肤白得几乎惊心动魄。最喜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沉浸于黑暗,超凡脱俗,是一个灵魂的黑洞,吞食人掉入,把她们啃食,让她们流血死亡...冷邪不可方物。
“你真好看。”
吕雪途好像正从恍惚中走出来似的,很甜地说。
林羡沉默,叹息。
不过,他的美是无可厚非的。
吕雪途微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正沉浸于他的目光呢,忽然,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相干的思想出现了。
她停住了。
“地狱之花。”
吕雪途听见内心颤抖的声音说。
地狱之花。
一幅怪异的画面潜入了她的目光,一朵黑紫色的地狱之花...不是水蜜桃的颜色...黑紫色的花朵...在凄美到痛彻心扉的孤独中绽放,饱含着如斯神秘,满满的全是忧郁。
它的存在饱含着深意,神秘到了无可名状的地步。
吕雪途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一阵颤栗袭击了她的肉体和心灵...
好怪异...好怪异...又快要控制不了她的情绪了...
林羡蹙起眉,捏住了她的脸,“在想什么?”
她的神情很不对劲。
他们停了下来。
吕雪途有点难受地摇了摇头。她的眼尾,羽翼浴火灼烧,欲开不开,林羡轻轻抹了抹,火焰几乎消失了。
“没事了。”他说。他垂下了眼眸,“还是不要想了。”
前面的冬神也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与神秘的微笑永远雕刻在面颊上,小骷髅人仰起脸,似乎要说什么,冬神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吕雪途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了,很像是从一场寒冷的噩梦中醒来。
她茫然了一下,“没事。”她说。
林羡长久且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走吧。”他终于说。
破碎的阳光似金粉般飞扬着,生命的搏动声充斥天地。可是,如果你抬头看天,就会发现,原来太阳只解冻了一半,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而走在冬神与小骷髅人身后的林羡与吕雪途,始终脚踏在雪中。只有小骷髅人身前的世界里,阳光普照在绿茸茸的土地上,小花小草星星点点地闪着光,惬意得可爱。
可是......
吕雪途在心里叹息。
事情变得很不对劲。
气氛很压抑。
林羡好像生气了。
或许是生气。
说什么花言巧语都不管用了。
吕雪途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牵住他的手,抓住晃了晃,声音软软的,好可怜。
“你不开心吗?”吕雪途仰起脸,他们的走路很慢。
“重要吗?”林羡淡淡地垂下眼睛。
吕雪途顿了一下,点点头,“重要。”
但林羡说,“不重要。”
他的目光犹如一块石头一般投入虚无之中,没有触碰到任何目标。“快乐都是幻觉。”
吕雪途久久地凝视他,“你是快乐的反抗主义。”
林羡奇怪地笑了一下,“也有人反抗快乐吗?”
“我不知道。”她的头稍微偏向一侧,偏向他,她的余光里,一面映照着白茫茫雪一片,一面映照着鲜艳的春色。
“不过,人类有权蔑视快乐。”
她垂下了头,看着雪地,似乎沉浸于观看。
“不是不喜欢人类的定义吗?”
吕雪途顿了一下。她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小朵的轻雪,“可是我在乎你。”
林羡也停顿了几秒钟。看向她。他听见她说,
“而且,吕雪途高于逻辑。”1
“会是人类美好的东西吗?”吕雪途又问。
林羡看了她一会儿,“不会。”
前面,冬神与小骷髅人似乎也在说着什么,冬神牵着锁链,小骷髅人被锁链牵着,她的骨骼上传来一股植物的清香气息,而冬神的气息是雪的冷冽味道。
被囚禁,被牵引,鲜花,严冬,行走的景色...怪异旋转的水晶世界坐落于宇宙,不知疲倦地滚动着。
他们似乎走了很久,时间与他们一同行走,直到遇见了那座冰雪小屋。时间与他们一同慢了下来。
他们看见了冰雪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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