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缺少像你面庞一样惨白的报春花,也不会缺少像你血管一样蔚蓝的风铃草。不,你也不会缺少香叶蔷薇的绿叶——
不是要侮蔑它,
它的香气还不及你的呼吸芬芳呢。
莎士比亚
——
深邃的海底...一只嗡嗡飞舞的深金色蜜蜂...母性的黑色森林...她...在哪儿?
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看...都看不到尽头...眼睛...像是透明,又像是碎钻...鼻子...谷粒和菜根,脂肪的味道...水的味道...矿石的味道...耳朵...雪崩,涟漪,宁静...光的指头将她的唇与脸照亮...
施笑颜在诡秘的万古中,像鱼一样匍匐在大海里...这里不是大海...这种液体溢出血液...施笑颜感到她的躯体正在缓慢扩张...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距离宇宙更近了...近到可以嗅见那种隽永的难以名状的芳香...所有隐喻都消亡...凄美到痛彻心扉...
这是宇宙。
这是宇宙。
巨大的宁静与和平轻纱般弥漫于万物...它们如此透明,以至于可以清晰地看清一个人的灵魂...
那灵魂正在融入进去...因为宇宙...是她的镜子...
施笑颜粘在了碎玻璃的星星上。孤零零的灵魂被巨大的梦捕获。
无边无尽的星云与粒子汤中,施笑颜看见冷朵朵的脸。那张面庞变幻无定,她看见一些别的面庞正在浮现...祂们在闪烁中彼此融合,所有形象和脸变轻、变轻...
最终的形态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那是一张凝结了所有对立与矛盾、又将其和谐统一的面庞。迷人而混乱如同一颗宇宙中的行星。祂的心与宇宙一同运行,冷酷寂寥,祂的能量与权威正来源于此...你可以毫不怀疑,祂正是宇宙的一体,类似肺腑与肝脏。
“欢迎来到宇宙。”
祂的微笑古老而神秘,闪耀着宇宙的光辉。
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涌动着光晕。
祂是一个比时间更古老的生物。
“我是宇宙的监管执行者,冷泠。”
施笑颜感到自己粘在了细碎闪光的宇宙上。她不动了。她站立在祂的面前,像一条鱼匍匐在宇宙:
“...监管执行?”
施笑颜以那张没有含义的脸说出:
“冷朵朵呢?”
“你还是冷朵朵吗?”
“冷朵朵是我,也不是我。”
她又在沉思。“碎片?”
“嗯。”
“那么...祂们都是你吗?每个星球的分身都是你?”
“嗯。”
“那么...你又是谁呢?”
“碎片。”祂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施笑颜的面前,祂微笑,那微笑神秘、超然,“分身。”
“主还在沉睡。”
“...主在沉睡?”施笑颜的面孔如梦似幻。
“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这里是荒凉的流放之地。”祂说,“犯罪的神灵的监狱。”
“星球不过是祂没完没了的梦境。”
“而我将所有星球引入混乱的游戏。确保每一个星球刑罚的实施。”
“游戏?”
“游戏。”
“神爱世人?”
“神爱世人。”
“...祂理解的爱是什么意思?”她的神情近乎荒凉。
“祂在沉睡。”冷泠只是说。
“所以祂无话可说?”
“不。”
那颗星球像樱桃、橙子和阳光。
一只操控星球的无形之手,阴冷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神爱世人。”
“你愿意...”祂微笑了一下,“试试吗?”
而她无法逃逸——
一瞬间就像所有骨骼对撞湮灭,激起沉重的回荡,一团颤栗的光芒闪烁于她的心的内核,光芒穿透其中,如同幻象,却永无止境,永恒地沉睡于此...
施笑颜想要骂人,但很快就骂不出口了...
她的瞳孔震鸣,像要碎掉。
“感觉到了吗?”
冷泠微笑起来,祂向她走近,祂周身的磁场如中子星一般强悍,仿佛只要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她的生命就会被立刻终结...
“爱。”祂吻她的指尖,“最纯真的爱。”
“种在了你的体内。”
施笑颜的泪水悬浮流浪,她被吻过的指尖轻轻颤抖,像被闪电击中,巨大的幸福充盈,她的双眸着迷般地一刻不停地注视祂,她想要跪倒在地,像巫师一样...像那个巫师一样...
“...不。”
她深深地叹息。
祂的眼珠像两颗半透明的晶莹球体。她们着迷地对视,宇宙在她们的目光之间流淌...祂的声音有致命的蛊惑。这屹立的可怖信仰...这美得无与伦比的神像...
“神爱世人?”
她们的对话颠倒了。
“...神爱世人。”
古老的哭泣像受损的万物溢出血液...那晚霞真美...
祂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唇,那神性的气息扑上来...鲜血如祂所愿地溢出,祂的指腹上也沾上一点红。
祂垂下眼眸,舔掉了。
祂又抬起瞳孔来。
祂的身上有极为古老的岩石气息。
银色长发倾泻如银河流淌于宇宙间...祂的头骨像Astro7E小行星...祂的肌肤像云团又像星云,他的身体既冷又热...祂的头顶的光环像一个放射的黑洞吸积盘...祂是一个缩小的、坍塌的人类的宇宙。
施笑颜无法摆脱这种意志的魔力。她浑身麻痹,仿佛瘫了似的...她至死都在渴望着这些...那宇宙终极真理的注视和抚摸...以及,彻底而和谐的美。
“神爱世人吗...?”她的面孔几乎荒凉。
冷泠的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这个微笑既带着超然,又饶有兴致,似乎在说:
你知道答案的,对吗?爱...多么可笑的东西,不过是低维生命的自我欺骗。
不...不对。神爱世人。
神爱世人。
爱可是宇宙的心脏。
不。爱是一个丑陋的字眼。
爱是虚伪的谎言。
不...爱是真理...无数张脸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施笑颜在这种始终如一的微笑中静默...一切人类闹剧都仿佛安静下来。
她垂下眼眸,既不怀疑,也不讶异,仿佛终于将那种被他种下的爱的病症压了下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选择我?”
祂似乎在她开口前就听见了声音:
“因为...”祂的表情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困惑,那种全知的、神秘的微笑消失了一瞬,“我好像见过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神的时间尺度?”施笑颜似乎轻笑了一下,“宙、纪?深时?”
“施笑颜的身体部件在几亿年前应该还在零碎的宇宙星系上。超新星还没有爆炸,中子星还没有对撞、散落尘埃,白矮星也没有死亡。”
像做着一场持续的、惟独被生命中断的梦。
“存在与时间在宇宙之中稍纵即逝。”祂说。
“你知道吗?”
祂伸出手心,旋地缓慢一握——
遥远的类星体的中心,超大质量的黑洞正在大肆吞噬着星系中的恒星,以光的无法逃逸扭曲了时空...
“当人类观测到它时,已经会是二十亿年以后了。”
“帕斯卡赌注2。”施笑颜笑了一下,可她的微笑僵硬。
她的目光看向漫无目的地滚动的星球,它们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恐惧中滚动。她闭了一下眼睛,“那么...你也会遗忘吗?”
那微笑始终如一,是恒久不变之物。
“会。”
“那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祂微笑。
“...没有目的?”
施笑颜的心已经癫狂,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就好像正在对某种血肉之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伟大的东西穷追不舍,看到的是对某种难以描绘的事物的强烈渴求...
她的目光在疯寂燃烧。
“我长跪于此...”
求...您的降临。
“...我要离开。”施笑颜咬牙切齿,鲜血在她的眼前浮动。
“可你看起来好痛苦。”祂依然微笑着。
“神经病。”
施笑颜也微笑。
“你在骂我。”冷泠眯起眼睛,“我知道,这是人类的攻击语言。”
“********。”
“你在骂我。”
施笑颜装作没听见。“你会想吃我的肉吗?”
冷泠的微笑突然变了。祂咧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牙齿有两枚尖锐冒着血色,“说不定呢?”
“太好了。”施笑颜面无表情。
“你不怕我。”冷泠有点不满,“是冷朵朵给了你错觉吗?”
她盯着祂,周围涌动着大团的光晕与星云,它们的内核发着光,将她的面庞染红了,却照不见祂,光无法将祂照亮。施笑颜的目光近乎偏执失控,“是你。”
“想吃了你。”
冷泠盯着她,祂的注视令她颤抖...那不可见之永恒的目光...一种彻底而和谐的美牢牢包裹住了她...祂穿着雪白长袍,脊背两扇血红羽翼刺裂时空,很薄,像破了洞的血霞...祂的瞳孔看上去就像一颗缩小的宇宙之眼。
施笑颜已经癫狂了。她的手忍不住去剖裂伤口,伤口溢出鲜血,鲜血在宇宙中形成云团一般的血雾,然后缓慢地消失。
冷泠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
“染红了,我的幽灵。”祂微笑着,却不为所动。直到施笑颜将血抹到祂的脸上。
“染红了,我的主。”施笑颜也微笑,看起来恶毒疯狂。他们几乎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你很大胆。”
冷泠舔了舔骨节上沾到的血迹。
“因为我爱您,我的主。”
她直勾勾地盯着祂看,像个供奉神殿的痴迷的信徒。她的唇亲吻伤口。
“我们平等,是吗?”
“神的审判至上。”
“可自由意志有权蔑视神灵。”她说。
“如果我们蔑视肉体的消亡、蔑视生命、蔑视一切,你又如何审判我们?”
“会有这样的人类吗?”冷泠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出幽默的喜剧,美丽的脸庞略带笑意。在祂的眼中,她——人类,不过没有本体的幽灵,不过是浩渺宇宙中一堆无意义的原子、一只小小的毛毛虫。
平等真是人类的谎言。幼稚而不可思议。
可施笑颜毕生追寻它。
她喋喋不休,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它。
意义是什么?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
“会的。”
最后,施笑颜微笑,却像是发出了一声宇宙的、沉重的、阿特曼的叹息。
在无垠宇宙面前,丑陋还是美丽、爱还是虚伪,毛毛虫还是星球、人类还是神灵,血液还是恒星...
一切平等。
我坚信。
我坚信不疑。
——
“这里可以抽烟吗?”
施笑颜懒懒地睨了他一眼,指尖夹着一支椰子味香烟。
“宇宙禁烟。”
冷泠高尚公正得像个宇宙法官,她手里的烟瞬间化为齑粉。
“无聊。”
施笑颜心想,却也没有说什么,看向星星发呆。她沉湎于宇宙的无垠,看它们神秘的运行,看它们的熄灭和复燃,看一切变化与无常。
她像一条鱼,粘在了一块浓郁的菜板上。扑腾几下,被剖开了,塞了一肚子金黄。
然后放进了锅炉里蒸熟了。
金黄变成了调味料,她的肉也成了食物。
瞧瞧,那只鱼的眼睛又白又硬,还微微凹陷了。
她熟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