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人类啊,
若理智并非法则,
若灵魂难以不朽,
你是否还会坚信你自己的意义?
怀疑吧,
怀疑世界上一切的秩序,
唯有那无序与疯狂,
才是宇宙的本质。
《理智之书》
附:
因为人和畜牲一样;
它怎么死,他也怎么死。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
空气中有某种发热的东西,释放着灼人的热浪,像是即将高烧一场。吕雪途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
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的面前是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土色的长袍,脸上蒙着金色面具,头顶上戴着用月桂叶编制成的桂冠。
正迈着庄严而轻盈的步伐,依次走上。
吕雪途顿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蒙着金色面具。
她的身上穿着土色的长袍,头上戴着用月桂叶编制成的桂冠。
吕雪途沉思了一会儿,垂下了眼睛。她依照着他们的动作,融入了人的长河里。
他们缓慢地行走着,滥施淫威的太阳,把这片沙地烤得颤动,直至死亡时的严酷无情。而这里的人类同样严肃、沉默,他们保持着除了行走之外的静止。
时间没有参照物,或许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许是一天,没有人知道。
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鲜血与沙子燃烧未尽,像火焰和毒药一样,气味怪异,他们的胃饿得快要痉挛,身体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极度缺水了。
可他们的站立与行走仍在继续。
仍然在继续。
他们在做什么?
“砰——”
“砰——砰砰——”
远方的枪响仍然在继续。
他们在做什么?
......
吕雪途的瞳孔僵直地注视着远方血红的地平线。
......
流血的恐怖像一颗彗星,疯狂乱飞,吕雪途因为惊吓而变得面无血色,她的脊背冰凉,被汗水洇湿,如同铁甲,摩擦着皮肤,金光闪闪的东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城墙的正立面,映出自负浮夸的倒影,映出她惊恐又无知无觉的双眸——
她是吕雪途。
她听见了枪的气流声音,在自己的面前,阴冷地滑过,瞄着她面前的长袍的头颅。
她听见世界变得安静,像死亡那样。她听见炎热消失了,太阳只能透出刺骨的寒。
......
前面的人安静了。只剩下一个大大的窟窿。
......
她听见有声音说:“到这里结束吧,剩余的用作宴会的餐食。南瓜南瓜。”
......
她听见有声音说:“太阳花把他们的尸体都吃掉了。”
......
她听见有声音说:“把剩余的人类都抓进屠宰场。辣椒辣椒。”
......
她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
......
血渗进了沙地里,沙地下好像有一张巨大的嘴巴,如饥似渴地把他们吞食入肚,瞧,不见了。人的尸体很快不见了。快瞧。
......
吕雪途被抓进了一个潮湿的栅栏里,和许多穿着土色袍子的人类关在一起。
这里很臭,他们像牲畜似的待了几天,时不时有拿着大刀的洋葱屠夫走进来,掠走几个人类去。那些人类便再也不回来了。
......
时间或许又过去了很久,这里越来越脏了,人类的食物、排泄物混杂在一起,他们吃着、睡着,他们躺着,爬着。吕雪途只是静静地坐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几天过后或许她就能饿死了,她这样庆幸地想。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
那一天还是来了。吕雪途被洋葱屠夫抓住,粗暴地从地面上拽了出去。她的身上都脏了,她有点难过。
吕雪途、还有几个别的人类,被抓进了屠夫的屠场。吕雪途排在了最后的位置。所以她看见了。
活的鲜肉被按在了案板上,他比猪牛羊都要乖。他不挣扎。因为他已经饿的没有力气了。人类在这一方面令所有植物屠夫们满意。
“梆——梆——”
屠夫的手艺极好,刀刀断入骨与肉的缝隙,很快,美味的骨骼就被分解好了。
它将所有器官被分门别类地安放进碗里,碗里都是他们的东西,满满的、鲜红的一大盆。屠夫可开心了,它说,“植物兄弟们有好的吃啦!不用吃泥土啦!洋葱洋葱。”它将不要的碎骨头扔进垃圾桶里,案板被清理干净,它大喝,“下一个!”
下一个是吕雪途。
洋葱屠夫按住她的脖子,正挥起大刀,计划着来一场不一样的解剖大法给徒弟开开眼时,突然顿住了。
“咦?”它黑洞洞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你不是蘑菇王子的人类宠物吗?洋葱。”
它歪了歪洋葱脑袋,放下了大刀。
吕雪途没有说话。她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杀你啦。洋葱洋葱。”洋葱屠夫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小徒弟说,“快去找蘑菇王子!要不要放她走哇?洋葱洋葱。”
蘑菇王子来了。他被吓了一大跳,脸色苍白。吕雪途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的脸色似乎也是这样苍白。
“雪途!”
他冲了过来,拥抱了她。
可是吕雪途身上很脏。
所以她挣脱了。
蘑菇王子的心被猛猛地攥住了,他吓到了他的宠物。“没有受伤吧?!”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的全身,吕雪途摇了摇头,想要走出去,她不喜欢屠场,她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你想回家吗?”蘑菇王子跟着她,有些沉默地说。
“嗯。”吕雪途不知道她的家是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蘑菇王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别回去啦,你可以留在我这里呀?我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你都可以用呀。别回去了好不好?”他恳求的目光里几乎快要流泪了。
“为什么?”吕雪途问。
“嗯?”蘑菇王子有点呆愣,一脸凄惨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能回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啊...”蘑菇王子有些慌了,“...就是...沙漠里那么无聊...对不对...皇宫里多好玩呀...”他可怜兮兮地眨眨眼。
吕雪途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他。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蘑菇王子看着她的瞳孔,突然打了个冷颤。
最后,他说,“沙子里的毒越来越重了,它发热,还会吃掉被它杀死的食物。”他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干了,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
吕雪途好像没什么反应。“被它杀死的食物是人类吗?”
蘑菇王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的家人全部都被吃掉了,是吗?”
他没有说话,神情有些痛苦。
吕雪途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外面的人类还剩多少?”
蘑菇王子的脸色更白了,他不愿意回答了。
吕雪途停了一会儿,她凝视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了然般,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这里好热。
“植物不会死吗?”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人类的身体。
蘑菇王子没有说话。
吕雪途停顿了一下,“我要洗澡。”她突然说,摸了摸自己的衣服。
蘑菇王子把吕雪途带到了漂亮的温泉宫里,给她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人类国王并没有阻止他养这样一只人类宠物,大蒜管家听见蘑菇王子喜欢这个漂亮人类后,给了他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逗她开心。
但吕雪途很少笑。
她总是发呆,总是感到很冷,难以自禁,有时候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望着那片静默的死亡沙漠,就这样坐了一整天,一动不动。
她从前是这样的吗?以这样的心境、这样死亡一般的沉默?
蘑菇王子已经很久不见她的笑脸。
一切好像都变了。
......
“吕雪途,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这时候的蘑菇王子还尚未成年,他的微笑很甜,目光纯净,“我想让你变开心。”
吕雪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良久,她说,声音很慢,“爱与恨有什么区别?”
“植物会弄错吗?”
蘑菇王子顿了一下,他不明白她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他想回答,可这个问题显然也超纲了,他有些犹豫,“我...”
“不会的,”最后,他说,他的脸蛋被阳光晒得红红的,眼睛闪闪发光,“天然的植物只有爱,不会有恨。恨都是假的。植物才不会弄错。”
......
蔬菜小人杀了人类,出于爱。
冠冕堂皇。
真恶心。
......
林羡是突然出现的。
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后,第一次再次踏进沙漠里。
吕雪途不知道现在控制着这副躯体的是她的意志,还是吕雪途的意志。是她的精神控制了行动,还是行动控制了精神。但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流下了泪来,就好像...久别重逢,在长久的死亡一般的静默后...她的意志终于坍塌了。
火枪早已杀死了她。她的灵魂破了个大窟窿,却已无法凭借生存修补了。
林羡穿着一身冷肃的黑衣,他站在漠色中,手里拿着一个怪异的玻璃药剂,里面有红色的液体,与他的周身违和无比。他的身边,一只诡谲的蓝紫色大虎的虎背上,跨坐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女。她看起来十分健康美丽。她的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头发是卷曲的米白。她的骨骼深邃立体,眼神锐利而寒冷。宛如一尊雕塑。
吕雪途大脑中隐隐闪过什么,但太模糊了,像一团迷雾,只有灵魂的波动,而没有眼睛的影像。
林羡的神情依然是冷冷的,可又好像含着别的情绪。
他向她走了过来。
林羡把一管装有酒红色液体的针管打进了她的血管里。
吕雪途没有动,直到他缓慢地将针插出,把针管收了回去,才轻声问,“这是什么?”
“药。”林羡抬起眼望向她。
他们对视了很久、很久,吕雪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手心微微颤抖着,“什么药?”
林羡没有回答她。
他的瞳孔里有无边无际的黑,虚幻又疯狂,吕雪途将要坠落进去,充满他的整个宇宙,做没完没了的梦境。
她的感官变得迟钝了,怔怔地看着他的瞳孔。
“我要走了。”他突然说,“要和我一起吗?”
吕雪途停顿了一下,“什么?”
林羡竟然真的重复了一遍,他垂着眼眸与她对视,“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沙漠流金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体上,无趣又清凉。
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吕雪途感觉有什么东西拼命挤压、挤压,呼唤着快要挣脱,分裂的她快要重合了。
吕雪途不知道她是过去的吕雪途,是现在的吕雪途,还是未来的吕雪途,或许,三个吕雪途已经融为一体了。
或许,三个吕雪途本就是融为一体的呢?
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
“林羡。”
她的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
林羡看着她。
“你是过去的你吗?”她的说话怪异,“还是未来的你?”
林羡顿了一下,他的面具,在暴烈阳光的缠绕下,像一块斑一般一片一片脱落,露出了发霉的内核。
“都是。”
都是?
他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无人能看清。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那种死亡一般的宁静,是否只是虚弱无力的表层、抵抗灵魂与自我的傀儡?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否曾...亲密地与死亡接壤?
诸神与他何关?
她的生命...是他的一场古老而快活的游戏吗?
......
“我是恒定的,”他的目光像静默的深渊,神秘而朦胧地闯进了她的灵魂,“我永恒不变。”
当孤独遇上永恒,再坚硬的灵魂也会死掉。1
......
那个跨坐在虎背上身穿白袍的少女一跃而下,她的个子极高,神情间充满压迫感。
她注视着他们,几乎像是审视,“那我就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林羡身上,她说出了一句格外怪异的话,声音带着古怪的腔调:
“祝我们演一出漂亮的好戏。”
......
轻盈、没有感觉,在时空中漂流与扩张。
坠落、收缩,旋转的指针摆回原点。
......
恶魔头颅上的毒蛇幸福地颤动,他的瞳孔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吕雪途僵止得一动不动,最后,她说,“我需要做什么?”
可怕的魅惑之音在说:
“把你的美丽的混沌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