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纳浪小学的杨树叶子长得旺,学校四周的农作物也长成让人喜欢的模样,教室后面的河水日夜吼叫着,仿佛在说:“明天我要去大海”。这些天,学校没有往日朗朗的读书声。这个小学只有一个即将毕业的班,是一个五年级,五年级毕业就上初中,考不上初中就上六年级。校长提着“榔头”,敲打挂在走道里的一小块火车轨道,发出沉闷的钟声,同学们从宿舍和教室里走出来,在一块满地是泥巴的操场上,东张西望,校长不会讲普通话,他说着方言:“同学们听着了,紧急通知,早操后五年级照毕业照,升级考试地点是在鹿山公社中学,准考证上写好了教室、名字、编号、座位,你们自己去找,考取了就读初一。成绩还可以的读继续班,相当于六年级,我祝愿同学们金榜题名,步步高升。啊!要毕业了,还希望同学们不要打架,往后大家是同学、校友,早不见晚要见面的,要珍惜这种情分和同学情。”
校长还没有讲完,五年级的同学黄老三就和一个高个子打起架来,似乎把校长说的话当耳旁风。有打架的同学说:“这次毕业了,以后见不到了,不打你一架,老子做梦都会挂念你。”两个同学鼻口流血,还在地上相互攻击。
“牲口,纯属牲口,与人是有差距的。”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他提着“榔头”奔跑到两个打架的同学中间骂道:“这是学校,不是斗牛场,你们两个给我站着,罚站一小时,老子这个校长在你们眼里就是摆设,是多余的。”他每人一个耳光,然后提着他们的耳朵在地上转,两个人站在操场中间,校长突来这一手,两个人才停下来,那时老师打同学是正常的,父母早交代过老师,说娃娃不听话就打,老师与父母是相互信任的,父母不在身边,老师就扮演起了父母的角色。
“你两个把手伸出来,上身站直90度马步,你们有本事去打老山,在中越边境,在学校逞什么英雄好汉?你们是我们纳浪小学的悲哀。你们不好好学,未来就是渣渣。“渣”是什么?是多余的,是垃圾啊,你们花着父母的血汗钱,吃着他们辛苦换来的口粮,你不知道羞耻吗?站直了,我看你们有多牛?”
王学十看见那个高个子同学鼻子出血,眼睛周围发青,眼神是直的,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双脚的趾头都露出来,鞋帮是用棕绳捆在脚上的,裤脚高吊着,半个小腿露在外面。他站马步时,小腿在裤裆里一摇一晃的。另一个人黄老三同学嘴角流着血,眼旁乌紫,裤裆缝被高个子同学撕破,里面露出了一块遮羞碎花布的裤衩。不知哪位同学说:“裤裆开花了。”同学们都笑出声来。
“同学们,裤裆开花是你战斗风采,是道风景线,这么多人看你们,好意思吗?今天要照毕业照了,作为校长,留你们一个面子,你们两个去洗下脸,把最好的回忆留在毕业相上,这次就饶了你们吧。”两个同学忿忿不平地散开了。
有人起哄:“裤裆开花”,那个黄老三路过女同学眼前时,脸有些红,两裆明显是夹着走的,像鸭子走路,双手有意识遮拦裆部。
临近毕业,上演这种真实的生活小品,同学们将它当成毕业典礼了,远远超过昨天沉闷毫无生气的毕业晚会。
王学十个子很小,被老师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边缘,仿佛在这场戏中,他显得不重要。照相的时候,校长说:“老师在中间坐着,女生要下蹲着,个子高的在最后一排,每个人都得参加,以后你们成人后,成家后,才有资格向你们的后代彰显你们是有文化的人。刚才打架的同学呢?快去找,这是全家福,一个也不能少。”
有人说他们躲在宿舍里。
校长亲自上阵去请:“你们两个同学,打架算得了什么,牙齿与舌头关系再好,也会咬到,你们借这个机会一笑泯了怨仇,往后还见面,今天是全家福,一个也不能少,是个永远的回忆,是珍贵的回忆,是你们有文化的象征,也是你们向家长汇报的依据,向你们的后代展示你们是纳浪小学的文化人。”
黄老三说:“那我脸是乌紫的,会不会难看?”
“你们放心,那都是黑白相,分不出来的,快快去照相,以后我还要到你们家里去走访的,还要去你们家做客,你们难道不欢迎我?不尊师,也许你们的儿子还要我来教呢,我不会说你们两人打架,快去照相。有的人打一架还能成为亲家呢。”
两个同学笑了,黄老三又像鸭子走路回到五年级同学中来。摄影师按下几个快门,都说不雅观,为什么呢?因为许多同学忍不住笑,他们不是笑自己,是笑生活里充满滑稽的场景。
多年后,他们每次拿起小学毕业照就幸福地笑,笑什么?两个打架的“熊猫脸”,笑黄老三的“裤裆开花”,相片上的模样不像校长说的分不出来,打架的“熊猫脸”照样清清晰晰再现出来。
小学考试,黄老三没考上初中,但他的绰号“裤裆开花”却十分响亮。随着时光流逝,同学们长大成人,大家见面,都不再叫学名了,都再叫同学时期的绰号。两个当年打架的同学都当爹了,见面时很热乎你叫我“熊猫脸”,我叫你“裤裆开花”,彼此之间友谊天长地久,你说人生奇怪吧!
毕业相照完了,同学们依依不舍自己曾经读书的小学,他们三三两两相约,在校园地走走看看,是来向学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做个告别。王学十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他把学校走个透彻,仿佛那里的一砖一瓦都在风里摇摆,做出那种“再见”的手势。他找到一块学校的自留地,那里有一块是他种的,里面种了几颗土豆,他把苗拔了,用竹棍把藏在泥土深处的土豆蛋刨出来。他有些兴奋,这可是他自己种的。从地里刨出了三十几个土豆,比鸡蛋还大,他脱下破旧的衣物铺在地上,赤着身子,将土豆放在衣物里包好。
他走向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周老师看到了,数学老师可能上课去了。周老师说:“王学十,你光身子干什么?”
“周老师,这是我在自留地种的土豆,我毕业了,我把它刨了,这十五个给你,这十五个给数学老师。”
“王学十,你可真有意思,快回家去准备后天鹿山公社中学的考试吧,这些土豆你带回去,毕竟是你种的,你得享受一下,我只要五个,尝个味道就可以了。”王学十带走五个土豆,其余的都留给老师。
王学十到河边,找来两根葛根藤。他把自己的一条灰毡和一片草席裹起来,像一根圆形的木头,用葛根藤捆起来,挂在肩上。走出校门,他回头看不知挂了多少年的“纳浪小学”的木牌子。他在心里说:“再见了,亲爱的纳浪小学,我会考取初中的,你见证了我读书的努力和认真,虽然我在这里受到过同学的羞辱,但不是你的错,至少我成长了一年,学校虽然烂糟糟的,是穷了些,但是,是我的母校,儿不嫌母丑,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