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开灯?”
“省电。”
“饿不饿?”
“不饿。”
“……”
程斯樾大概猜到她为什么有情绪了。
他的脸色看起来和平时无二,眉宇舒展,状态松弛。
但,程墨盯着他看了几秒,便得出结论:“你是不是做亏心事了?”
他还嘴硬:“瞎说什么呢。”
程墨:“你现在三尖瓣关闭不全导致心率过缓,手脚麻木口干咽燥眼睛干涩视觉模糊。典型的心虚症状。”
程斯樾:“???”
“我除了乌鸦嘴,还有透视眼的功能,能一眼看出你心虚。”
面前这小姑奶奶,不光能当算命神棍,还有当赤脚医生的潜质。
“打住。”程斯樾无语了,“先吃饭,吃完再说。”
程墨悄然拉过一只靠垫,按在空空如也的肚子。
“不吃?”程斯樾打开打包袋,一样一样往外拿。
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空间相通。
他说话,刻意提高音量。
“我让方姨去问了你那个月亮朋友,她说你爱喝烧鸭粥。”程斯樾拿出打包盒,“啧,也不知道什么味道,我不爱吃烧鸭,扔掉怪可惜的。”
5.3的眼神老远就看见打包盒上印着的“dobe & Andy”餐厅名称,程墨的胃更加空虚了。
“我不饿,你不爱吃给妈妈吃。”清凌凌的嗓音从客厅那头传来。
“我妈?和方叔回温哥华了。”
程墨垂下眼,拽下手上的肉刺,咕哝道:“妈妈怎么又回去了?”
程斯樾才不告诉老妈回温哥华是找婚纱设计师去了。
“因为我妈也不喜欢吃烧鸭。闻着这味儿她就跑了。”程斯樾张口就来,话甫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可真是不要脸啊。
客厅静谧,打包盒开盖声被放大了好多倍。
程墨又偷偷看了一眼。
程斯樾远远地背着她站,似乎又拿出几个打包盒,还用手试盒子的温度。
“这得垃圾分类吧?”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烧鸭粥扔哪儿好呢?物业是不是发了厨余垃圾袋?装好后扔楼下褐色的大垃圾桶对吧?”
他打开橱柜,翻翻找找,金店打劫都不如他声势浩大。
明明厨余垃圾袋就在柜子口,这厮瞎了似的,愣是没看见。
程墨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飞速窜到开放式厨房。
程斯樾余光扫见,故意说了声“有了——”,手拿着垃圾袋,举高。
女孩子果然上当了。
弹簧似的跳起来,伸手想抢垃圾袋。
短胳膊短腿,没抢到。
她涨红了脸,愠怒道:“不许你倒!”
“哦~”程斯樾把垃圾袋放回去,“那你吃不吃?”
“我不——”
“咕噜噜。”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心口不一啊。”程斯樾饶有兴致地觑她一眼,“我给你盛一碗?”
程墨摸摸干瘪的肚子,内心陷入天神交战。
“叉烧,云吞面,”程斯樾一样一样拿出打包盒,“那什么明月几时有,她说你超喜欢吃那家的上海炒面?”
“她叫赵明月。”程墨瞪他一眼。
“不怪我啊。”程斯樾解释,“她在电话里给方姨来了段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还是走调版的。”
“……”程墨无话可说,赵明月五音不全六根不净,逢人就能现编一段rap,她是真不怕丢脸。
“咦?怎么还有北京烤鸭。”程斯樾亮出重磅炸弹,“啧,我不吃烤鸭,早知道就不点了。该怎么处理呢?”
歘——程墨一屁股坐下了,光速拿起筷子,声音还带一丝别扭:“…我来处理。”
嗐,委曲求全。
程斯樾挑了个块最大的烤鸭肉,放到春饼上,又涂上厚厚的酱汁,最后放了几根葱,刚想递到对面。
谁知那姑娘来了句:“不要葱。”
得,他顺势塞进自己嘴里,又重新包了个没有葱的烤鸭给她。
程墨:“你不是不吃烤鸭吗?”
程斯樾:“嫁鸡随鸡呗。我尝尝老婆爱吃的菜犯法了?”
程墨气得直抽抽,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全世界都知道他程斯樾结婚了,老婆姓程名墨。
她吃完烤鸭, pia地放下筷子。
“程斯樾,你不讲武德!我们明明说好的,递结婚申请以后,90天才签字的!”
她的嗓音软软糯糯的,一字一句从舌尖蹦出来,就像汽车进了减震带。
连骂人都不会。
那双小鹿似的眼睛圆滚滚地瞪着他。
程斯樾的视线,衔住她的,落在她翕动的唇畔。
她的嘴角还沾着一点巧克力色的甜面酱。
他顺手扯了张湿巾,无比自然地给她擦嘴:“嘴这么脏。”
“我没骂人!”
“这个。”他把湿巾展开,自证清白。
“……”
两人的距离凑得很近。
丝丝缕缕的热气,仿佛胸腔冒出一颗蒲公英种子。
他心脏倏地软了一下。
那颗毛茸茸的种子,便化成一尾羽箭,将他的心脏标记成靶心,一击即中。
这种感觉,在多年前出现过。
程斯樾本科毕业那年暑假。
他拖着行李箱,刚回到家。
大哥程斯檐的女儿程杳杳从楼梯探出头来:“不好了!小叔提前回来了!”
程斯樾嫌弃她:“你没事儿跑我家干嘛?”
程杳杳:“小叔,我爸让我们来开荒!你一年多没回来,房间都快长蘑菇啦!”
程斯樾困得不行,只想回房倒时差:“家里破产了?还是佣人偷懒了?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来开荒?”
“哼,小叔果然讨厌我!”程杳杳不干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扯,撂挑子走人。
家里静了下来,平时活跃在老宅各个地方的佣人,集体消失。
程斯樾拖着行李箱坐电梯,上了二楼。
刚要走进房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退出来又看了一眼,确定是自己睡觉的那间房。
窗框边趴着一个人。
身影纤细修长。
女孩子头上戴着一顶报纸折成的三角帽,手里拿着一只画笔,在窗框边上的墙壁边缘专心致志画画。
程墨?
他大概有一年半没回过家。
但那道身影,和记忆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对不上号。
她听到行李箱的滚轮声,忙歪过脑袋,那双大眼睛一下子闯进程斯樾的视线。
脸蛋上的婴儿肥消失了,整个人一下子从小孩,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白皙的脖颈像雨后的蘑菇,爽嫩鲜活地落入他的眼底。
手紧紧攥着行李箱把手,箱子里还有程斯樾去环球影城给她买的小黄人连体睡衣。
这礼物,是买给她的中考奖励,似乎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她。
猛地看见程斯樾,程墨愣了愣,声音有点慌:“四叔,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你在干嘛?”程斯樾想进房间。
“你不许动!”程墨急了,撑开双手,想挡住墙上的画。
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浅黄色连衣裙,个子抽条,清瘦不少。
这一刹那。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头发,落在她的肩窝。
身后的窗外,是绿意渐浓的盛夏。
于是,纤秾合度的身影被框进了夏天。
程斯樾晃神。
他莫名想到杰克逊·波洛克的那幅《薰衣草之雾》。
“四叔?”程墨忧心忡忡地喊他,“您是不是累了?”
楼下响起一阵哀嚎,腾腾腾的脚步由远至近。
“姐——诶!小叔来了,咱们快跑!”
程斯樾只见一只会说话的黑熊,冲进来撞开他,跌跌撞撞去拉程墨。
程杳杳脚扭了一下,扑到程墨身上。
程墨的后脑就这么华丽丽地撞向窗框子。
嗵的一声。
程斯樾把箱子一扔,上去扒开程杳杳。
“起开,你把她脑袋撞破了!”
眼前。
同样都是他的侄女,同样都管他叫叔。
程斯樾的胸腔倏地抽成真空,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心里的那个世界,那个以叔侄相称的“楚门的世界”,在这一刻,倾倒崩塌。
他……可真是个畜生。